第十八章 朗月(上)

涼玉悵然地看著自己的牙,結束了一天的午休。

鳴夏和剪秋進來給她更衣,聽見她問道:「你們知不知道,哪個宮妃名字裡帶婉字的?」二人對視一眼,一時間都有些怔愣。站在門口的錦冬插話:「鄭家那個貴妃娘娘,不就叫婉婉嗎?」

剪秋恍然大悟:「鄭貴妃出閣前確有個乳名,叫做婉婉,現在貴為天子妃,除了陛下,很少有人敢這樣叫她了。」

她默默記在心裡,又問道:「當今天子,排行第六?」

鳴夏一面換著香料,一面笑道:「是啊。老太太怎麼突然想起來這個了?」

她搖搖頭,想著想著竟然笑了起來,回首對鳳桐悄聲道:「我竟夢到皇帝老兒跟他愛妃的寢宮裡頭去了。」

鳳桐斜睨過來,丟了個「慎言」的眼神給她,起身出去了。錦冬孩子心性,好奇地一蹦一跳跟了出去。

不一會兒,又慌慌張張地折回,涼玉疑心是鳳桐欺負她,站起來準備說話,只聽見向來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錦冬怯怯地說道:「老太太,鄭袖來了,就在門口,說是……來請平安脈了。」

鄭袖?來得真是時候。

涼玉望了一眼窗外打著旋兒的落葉,笑道:「請吧。」

幾個丫鬟你看我我看你,欲言又止。

少年今年只十九歲,銀冠玄袍,樣貌與涼玉想像中完全不同。他一點也不凶神惡煞,也不老氣橫秋,相反,此人面冠如玉,一雙笑成月牙的桃花眼,看上去毫無攻擊力,甚至……有幾分親和可愛。

涼玉明白本朝鄭家「玄雲朗月」的稱呼怎麼來的了,世人都好編排美少年,她從窗子里見過鄭襯,這兄弟倆是一個路數的——小白臉掛。

不過,想想他此前做過的事情,便讓人足夠忌憚。這副無公害的皮相,也許正是他的保護色。

鄭袖開口了:「老夫人的卧房裡,一直有這麼多丫鬟嗎?」他隨意地環顧四周,嘴角掛著一抹嘲諷,「還個個緊盯這在下,雖說在下尚未婚配,可這樣……總歸讓在下有些不好意思吶。」

涼玉咳了一聲:「鳴夏剪秋錦冬,你們先出去吧。」

三人立即露出擔憂的神色,腳下遲疑。

「哈哈……」鄭袖竟然笑了起來,「在下是來請平安脈的,又不是來搶劫的,怎麼各位姑娘都如此緊張?」他那雙桃花眼一挑,轉到了涼玉臉上,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難不成,在下還會對老夫人怎麼樣?」

涼玉把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擱,對著反客為主的鄭袖甩了個警告的眼神,加重語氣:「都出去吧。」

終於屋子裡清凈了,鄭袖環顧四周,竟然十分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半個身子上了塌,順手拿起桌上涼玉剩下的半盤蛇果,接著咔嚓咔嚓地嚼了起來,一面嚼,一面目不轉睛盯著她的臉看。

這廝……

她忍不住黑了臉:「鄭公子不是來給老身請平安脈的嗎?」

少年露齒一笑:「夫人叫在下朗月就好。」

鄭襯鄭袖二公子,在京城被人稱為「玄雲朗月」,原來是二人的表字所化。

涼玉冷笑一聲:「這可不成,老身膝下三個孫女兒,推月拂月撥月,若是叫鄭公子朗月,萬一旁人疑心老身添了第四個孫女兒怎麼辦?」

鄭袖面上略有尷尬,放下盤子,盯著她笑:「老夫人還在生朗月的氣?」

涼玉一個激靈,避開他幽幽的目光,尷尬地猛灌一口茶:「老身何時與鄭公子如此熟稔了?」

他也不回覆,用她桌上放的一條絲巾擦了擦手,伸出手,往桌上橫了一塊軟墊,朝它拍了拍:「不是要診脈嗎,請。」

涼玉望他一眼,將手臂伸了出去,擺在墊子上。

他將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偏頭凝思,好像真的在診脈。

她盯著他的美人尖,出神地思索著下一步該問他些什麼。此人不按常理出牌,處處透著古怪,該怎樣套他的話,才能叫他鬆口,吐出背後的人?他跟溫玉又是什麼關係?

她被一陣異樣的感覺打斷。

朗月的手早已偏離了該放的地方,四指輕柔地滑過她的掌心,倏忽抓住她的手翻了個個兒,將手覆在她手背上,上下摩挲,摸得十分曖昧。

該死,這登徒子!

要知道此時此刻,她是在蕭氏的身體里,那隻手粗大,皮膚暗淡,指頭上布滿了長年拉弓策馬練出的薄繭,手臂上呈現出魚鱗般的失去光澤的皮質,然而鄭袖不以為意,輕撫著老太太的手,彷彿在愛憐一個妙齡女子。

她立即想抽開手去,可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他看起來年輕單薄,力氣竟然這麼大。她瞪著鄭袖:「鄭公子,自重。」

他用手死死壓住她的手掌,那雙桃花眼裡盛滿了笑意,他眼裡澄澄的微光,湊近了她,呼吸像羽毛掃過她的臉頰。

「你給我放開!」她壓低聲音威脅,拼盡全力控制著通紅的臉。

鄭袖笑得越發燦爛。

門吱呀一聲打開,涼玉回頭一看,看到鳳桐的臉,登時鬆了口氣,也不顧他眼裡幽深的意味,急忙一邊使著眼色,一邊燦爛地笑道:「小、小鳳,快給鄭公子添茶。」

鳳桐緩緩走近,鄭袖坐得規矩,手上不動聲色地調整變化,認真地搭在了她腕上。她立即抽回手去,把手死死藏在懷裡。

「鄭公子。」風桐笑了笑,手裡捧著茶壺,往下一傾,竟然掠過了鄭袖端著的茶杯,滾燙的茶水徑自澆上了他的手背。

「嘶……」鄭袖立即一個翻身站起來。

「哎呀,奴婢眼神不好,杯子剛剛還在這兒呢,現在怎麼不見了。」小鳳低下頭,懷裡抱著壺,睫羽長長的,眼睛眨呀眨,還真的是一臉愧疚的模樣。涼玉道:「怎麼如此不小心?還不快給鄭公子賠罪。」

鄭袖看了看通紅的手背,咬牙笑道:「無礙。」

小鳳飄然靠近,聲音細細柔柔,「真是對不住,奴婢幫公子吹吹。」他截住鄭袖的手,握在袖中,笑容溫良馴服。

下一刻,鄭袖頭上猛然冒了細細一層冷汗。

他強忍著傷筋錯骨的疼痛,吸著氣道:「不必了……」努力抽了幾番,都沒抽出來,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討饒般看向涼玉,「老太太,在下忽然想起府上有事,下次再來叨擾。」

鳳桐嘴角噙著一抹冷笑,撒了手,由他撤退。

鄭袖看涼玉一眼,又看了小鳳半晌,稱讚道:「應侯府果然人才輩出。」

涼玉站起身來:「辛苦鄭公子來一趟,竟然也沒有好茶好酒地招待。」她順手從桌下拿了一包預備丟掉陳茶,不容拒絕地塞進鄭袖懷裡,「茶是好茶,要滾水泡才好喝。」

他接過茶,低下頭看她半天,將茶包拿起來揚了揚,眼眸深深地笑道:「好茶,滾水——記住了。」

鳳桐坐在窗邊,兩眼望著窗外:「你覺得這鄭袖如何?」

涼玉揉了揉被攥得生疼的手腕,悶悶答道:「不如何。」

他笑了笑:「經了這麼多事,還是不長記性,他讓你把丫鬟遣出去,你便乖乖聽話,你這是空手套白狼呢,還是送羊入虎口?」

涼玉理虧,低聲道:「鳳君教訓的是。」

鳳桐見她服軟,沒再教訓。半晌,涼玉抬頭,看他斟了一盞茶,悠然地抬腕飲茶,稀碎的微光拂在他額頭和臉頰,透過柔和的小鳳的側臉,還能想像出鳳君滿不在乎的表情。假如她要是沒有出事,他大概現在還如此悠閑地坐在青瓦洞喝茶呢。

她突然想起之前的那些日子,他坐在青瓦洞的窗邊喝茶,她披著厚厚的披風盤坐在他的塌上看話本,看到緊張之處,心跳砰砰,披風滑下去了也顧不上,只覺得背後涼嗖嗖的。

鳳君看到以後,不動聲色地捏個訣給她披好,繼續看著窗外喝他的茶。

中場休息,她蹬蹬跑到茶台邊,湊到他身邊吃點心。

青瓦洞鳳君的寢殿並不大,茶台不是按尋常套路擺在中間的,而是緊挨著窗,因為這裡實在是太壓抑,他很喜歡向外看,外面是離離青草,微風拂過就有清香。

但是涼玉絲毫不覺得逼仄,認識季北辰前,她喜好與鳳桐擠在一處,像只取暖的小動物。她邊吃點心邊眼紅著眼圈地看著他,含含糊糊:「杜十娘為什麼這麼可憐啊?」

「……」他以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待到仔細聽清她的話之後,把盤子往她下巴下面一推,接住了掉下來的渣子,哭笑不得:「這有什麼好哭的?」

「太慘了……」她見他笑,越說越委屈,甚至還抹了一把眼淚,「鳳君,男人是不是都這樣薄情寡義?」

「……」鳳桐看著滿臉質疑的涼玉,反問道,「什麼是薄情寡義?」

「就是……就是……」

「書都沒讀全,以後少看點話本。」他打斷,嫌棄地擦了擦她嘴邊的渣子,「小小年紀就變成個怨婦,這怎麼得了。」

她癟了癟嘴,不吭聲了。半晌,又吭吭哧哧地問:「鳳君,你真的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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