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寧死不嫁(下)

此刻身著皎月留仙裙的涼玉將袖子粗魯地挽到臂彎,正捉著筆,按著紙,滿臉希冀地巴望著鳳君指教,聽了問話,臉不禁漲紅:「鳳君怎麼又提我不成器的童年,浪子回頭金不換!」

鳳桐笑著看她半晌,才開了口:「啼春表面是你的大丫鬟,實則是應侯府江湖勢力的聯絡人,她手下有春山教十死士,皆是武功高強,善用毒器之人。春山教自成立以來,只受蕭氏調遣,除非蕭氏與繼承人簽訂合約,才可易主。」

涼玉一面記錄一面驚嘆:「原來蕭氏手上沒有兵權依然能使旁人忌憚,不是靠威望,而是靠啼春手下這個春山教。」

她歪頭問道,「除了啼春,還有誰知道此事?」

「僅大小姐一人。」

涼玉嘖嘖:「看這樣子,蕭老太太偏心這個推月不止一星半點。是把她當做接班人來培養了?」

鳳桐頷首:「應侯魯莽,有勇無謀。孫輩裡面唯有雲推月無論從魄力還是心機,都與當年的蕭氏相似。」說到這裡,他有些好笑地看著她,「從小被器重到大,難免會恃寵生嬌,今日到你這裡算是碰了釘子。」

涼玉臉紅了:「——我是看不慣她與親妹妹說話那個樣子。」

腦海里倏忽閃過溫玉的臉,暖烘烘的清章殿藏劍閣,溫玉素手把白紗帳撩起,從枕頭下面小心地拎出一串光華流轉的劍穗,那穗子上的流蘇一晃一晃,每晃一下,便露出她溫柔體貼的臉:「送給你當嗣位禮的禮物,你喜不喜歡?」

她這輩子算是厭惡極了溫柔陷阱。

她停了片刻,補充道:「既然蕭氏從前鍾愛她,那我以後便注意一些,不會再讓人起疑了。」

涼玉語氣平靜,偏生讓鳳桐聽出了几絲委屈,他伸出手拂了拂她額前的髮絲,笑道:「如今你就是蕭氏,可以活得自在些,不必讓規矩拘著。」

她漆黑的一雙眼看過來,剛有些希冀,又迅速湮滅,好像靈動的火苗剛冒了個頭就被吹熄了。她嘴角泛起一絲無力的笑:「我就是活得太自在了,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眼見鳳桐聞言板起臉要訓人,她立即擺著手討饒:「好了好了!我不說了。」

「鳳君盯著我幹嘛?」她臉上的無力和哀愁只出現了片刻,剎那間又被躍動的神色替代,笑嘻嘻的模樣和以往沒什麼區別,「我還有好多問題要問呢。」

鳳桐輕輕一哂。

涼玉抓緊提問:「我一直覺得老二有點奇怪……」

鳳桐頓了頓,露出一絲玩味的笑:「侯府有名的『一大一小』?」

涼玉立即抓起筆,「什麼『一大一小』?」

他看她一眼,嘴角一抹嘲諷:「小的是痴傻的三小姐撥月,大的是失身的二小姐拂月。」

「失身……」她的眼神有些茫然,驟然又想起拂月那張年輕而憂愁的臉,還有雲戟氣急敗壞的雷霆暴怒:「你有什麼臉面挑三揀四……」手指攥緊了筆。

這樣年輕的拂月啊,她像是枝頭嬌花,剛剛綻開了最新鮮的一半。

「兩年前的四月初二花燈節,年僅十六歲的雲拂月與丫鬟走散,被一群靖州來的暴民圍住。事後,跟著拂月的丫鬟全被處理掉了,然而當時看到拂月衣衫不整,瑟瑟發抖被救回府的百姓不少,迫於應侯府權勢,此事只在暗中流傳。」

涼玉聞言始驚,隨即心中隱痛:「暴民……」什麼樣的暴民敢在人潮湧動的節日里干這樣的事?她眼神鋒芒畢露:「此事蹊蹺,有人刻意為之。」

鳳桐點頭:「確是如此。有傳言稱,暴民是鄭家買通,此舉是為了敗壞應侯府的名節,給雲家一個警告。」

涼玉愣了愣:「鄭家?」

「當今天子最寵愛的枕邊人是鄭貴妃,鄭家身為外戚,封疆列土,飽受恩寵。鄭貴妃的父親鄭倫封為忠勇侯,統兵,與平叛功臣應侯雲家都覬覦著對方的兵權。」

涼玉恍然大悟:「難怪。」

鳳桐抿了口茶,悠悠道:「鄭氏不善,往後也要多加註意。」

涼玉停了停,語氣裡帶了三分怒氣:「什麼政治鬥爭要捎帶上一個無辜的姑娘,實在是下流。」鳳桐的笑容斂了斂,再次叮囑:「對方是不擇手段之人,因此不要輕敵,要多加註意。」

涼玉望著他的眼睛,鳳君不笑的時候,眉目之間倨傲冷峻,頗有些壓人的勢頭,壓得她忙不迭點頭:「記住了。」

他放下茶杯站了起來,站在窗邊:「——那兩人仍在搜尋你的殘魂,青瓦洞有昊天塔坐鎮,他們不敢擅闖,卻費盡心思觀察我的蹤跡。如今當務之急,一來盡量不要露出馬腳,二來儘快再找到你一魄,讓你的魂魄能待在本體里,不至於佔用蕭氏軀殼。」

一提到那兩個人,她就沉默,垂下眼眸,嘆氣:「有勞鳳君了。」

下頜驟然被他捏住,他的手指溫熱,帶著若有似無的清淡香氣,他半強迫地托起她的臉,和她對視。他的眼珠漆黑,眸中微有諷意:「你這丫頭,還沒對壘,怎麼就像斗敗的公雞一樣?」

他眼中毫無懼色,像是大敵當前,恨鐵不成鋼的將軍。

她狠狠咬住嘴唇,抬眼看他,盡量彎出一個笑來:「我……我怕連累了鳳君。」

他一怔,隨即嗤地笑了,「什麼時候膽子變得這麼小了?」

「怕」這個字眼,已經很久沒有在涼玉嘴裡吐出來過了。還以為她天不怕地不怕,沒想到卻是顧念身邊人。接連遭逢驟變,在這個最需要依靠的時候……她能依靠的只有他了。念及此處,他心裡一軟,附在她耳邊道,「我也沒有退路,何談連累?」

順手將她撈進懷裡,有節奏地、安撫地拍了拍。

他身上是再熟悉不過的氣息。不知怎的,偏偏今日她便覺得臉上發熱,從聽他話的耳朵到脖頸,都麻木得沒有知覺,連帶身體都有些僵硬了。

自與季北辰相識以來,鳳君再也沒有這樣抱過她。

她也……許久不曾被人這樣擁抱了,整個人蜷縮在熟悉的氣息里,溫熱的皮膚下是有力的心跳,這是從前季北辰抱她的方式,讓她慌張地懷疑——到底能不能就此放鬆,或者嘗試依靠?

察覺到她的緊張,他有些發怔,她像驚弓之鳥,身體緊繃,心跳飛速。

他立即不動聲色地將她放開,笑道:「時候不早了,你回罷,待會兒你那丫鬟又要催了。」

涼玉抬頭看了看他,他已坐在窗檯外,衣袍在風中飄飛,沒有給她對視的機會。她想要解釋些什麼,可是嗓音乾澀,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

月色明朗,錦冬懷裡抱著蕭氏的披風,張大嘴打了個哈欠,眨巴眨巴眼睛,淚光盈盈地問道:「老太太這一次又祭祀那麼久,不累么?」

涼玉笑笑:「這便回去睡了。」

「咦?」錦冬不知道看見什麼,突然三兩步跑到前面,從樹枝上取了個白色的物什來,歡天喜地地攤開手掌,一隻毛線做的小雀兒,通體雪白,眼睛是綠豆大的兩塊曜石,瑩瑩閃光,「老太太快看,不知是誰在樹上掛了只吉祥鳥呢!」

涼玉接過來把玩,忽然一陣風來,拂過她的髮絲和臉,鳳桐的笑語在她耳邊響起來:「還怕么?」

她吃了一驚,轉頭四顧,眼前一片黑漆漆的夜色,沒有鳳桐的影子。繾綣的風打了個轉,從她身邊飛走了。

錦冬兩隻眼睛正巴巴地望著她手掌里的小玩意,一點反應也沒有。

她嘴角微微翹起,又立即掩藏起情緒,像是藏了什麼誰也不知道的秘密似的,在一種微妙的情緒中,將那隻雪白的小雀兒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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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爐里的香悠悠燃著,暖烘烘的一片香氣,室內一陣尷尬的沉默,也許是因為太尷尬了,鳴夏整整添了四回香,終於忍不住尋了個由頭逃也似的出門去了。

涼玉的手指放在一沓薄紙上閑閑摩挲,笑道:「戟兒,你想好了沒啊?」

對面坐著的應侯低著頭,眉頭微微蹙起,緩聲應道:「母親……母親,孩兒如今已過不惑之年,軍務繁忙,娶妻……還是不急在這一時吧……」

涼玉冷哼一聲,一張一張翻看手裡的畫像:「那怎麼行,沈氏走了,你身邊只有侍妾沒有女主人,為娘放心不下。」她身子前傾,定定地看著他,「戟兒該不會是嫌棄娘選的人不好吧?」

「孩兒不敢。」應侯一張威武的臉如今扭得像苦瓜一般,咬牙違心道,「母親選出的女子,自然是蕙質蘭心,極好、極好……」

涼玉臉上有些幸災樂禍:「戟兒你看,這薛家老三,雖然年紀大了些,不過比你大,知曉疼人啊!你再看這王家二小姐,人是長得沒那麼好看,可聽說性情極為溫柔,看人不能總看外表……還有這史公家的小女兒,雖然是最低微的庶出,但人家小小年紀嫁給你當續弦,你說誰賺了?」

雲戟的嘴唇微微顫抖,連帶著鬍鬚都抖了起來,討饒道:「母親……」

涼玉笑容一斂,一掌拍在桌上,喝道:「這天降的好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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