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寧死不嫁(上)

涼玉幾乎是一路扶著額頭回到住處。

剛一進門,屋裡飛來個只及她腰的小糰子,旋風似地狂奔過來,到了跟前又急急剎住,兩隻小手把她腰一環:「奶奶奶奶!」

小糰子亮亮的眼睛和雪白的皮膚晃人,仔細一看,竟是個扎兩隻羊角辮子的小姑娘,兩腮圓滾滾,渾身胖乎乎,大紅襖子,燙金的珊瑚色馬面裙子,上面又穿了一件藍綾羅綉白蝴蝶的褂子,簡直就像……

就像……人間的年畫上抱著胖頭魚的那廝。

涼玉把年畫娃娃從腰上拉開,左看右看,喜歡極了,看得年畫小臉紅撲撲的。鳴夏行了個禮,察言觀色地提醒:「老太太,這是三小姐撥月。」

年畫的小臉一下子垮下來,眼裡蓄上了淚,奶聲奶氣地控訴:「奶奶忘啦,真的忘啦!」

「誰說我忘了?」涼玉板起臉,「不過就是一時記不得了,現在不是又想起來了嗎?」撥月擦淚的小胖手停了停,疑惑地看過來:「真的嗎?」蹭到她身邊來,含含糊糊地問,「奶奶還記得撥月最愛吃的核桃酥呢,炸鮮奶呢?」

涼玉致力於哄好年畫,立即應答:「那當然。」

她捏了年畫胖乎乎的臉,手感極好,柔軟又有彈性,心裡不禁喟嘆一聲——好像明白小時候鳳君為什麼總喜歡捏她的臉了。她摸著年畫的臉,嘆道,「你娘給你起撥月這個名兒,一定是覺得你可愛極了,像個圓圓的小月亮,讓人忍不住用手摸摸……」

年畫瞪著圓圓的眼睛看了她半天,一咧嘴嗚嗚嗚地哭了。

涼玉的手僵在半空中。

難道是這圓圓的月亮說錯了?回頭想一想,她一百來歲的時候跟母親隱居在重蓮山,山裡有個老樹精,化了形是個七八十歲的老頭,每每見她來,就躲在其他樹背後笑她長得矮,笑得脊柱上下聳動。她在母親面前乖巧得很,一直裝作看不見。

終於有一日,母親出門去了,她飛快地溜出來,一口氣把老樹精的果子摘了個遍,又將精心收集的一百來條毛毛蟲均勻地散在葉子上,爾後拍了拍手揚長而去。

永遠不要小看孩子的自尊心。七八歲的小孩子是知道美的,你不能說她不好。

涼玉正想著,聽見剪秋尷尬地咳了一下,低聲糾正:「老太太,三小姐的名字不是夫人給起的,是您親自起的……」

聲音雖小,卻讓錦冬聽了個全,眼神一下子亮起來:「對對對,三個小姐的名字都是老太太給起的。」

涼玉看著錦冬的小嘴一張一合,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聽見她脆生道:「老太太說了,咱家的小姐跟別家的不一樣。別人家小姐取名字,凈愛挑一些花啊玉啊,不是斜玉旁就是女字邊,俗氣!咱家的三個小姐就要硬氣些,從提手旁!您瞧瞧,推月、拂月、撥月,十分的有動感,多妙啊!」

涼玉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她甚至有些喜歡上蕭氏了——蕭氏給獨子簡單粗暴地起了個兵器的名字叫戟,三個孫女兒從了提手旁,如此精巧細緻的小閣樓,苦思冥想,起了個名字叫做百花樓,還哄得丫鬟們服服帖帖,個個仰慕。還有比蕭老太太更可愛的人嗎?

年畫哭得累了,睜開眼睛要水喝,咕咚咕咚幹掉了兩杯,又嗆住了,咳了半天,眼淚鼻涕蹭了涼玉一身。涼玉拍著她圓滾滾的身子,撥月擠在她懷裡抽抽噎噎:「奶奶雖然都忘了,但變得很好,是個好奶奶。」

涼玉綳不住笑了,又給她遞了一杯水,問道:「這麼晚了,你怎麼想到來這裡?」年畫接過去又咕咚咕咚地喝掉了,歪著頭道:「奶奶,我來告狀,秦沅欺負我。」

涼玉側臉看剪秋。

剪秋急忙道:「回老太太,是……是三小姐府上的侍衛。」

涼玉道:「荒唐,侍衛還欺負到小姐頭上了。」

剪秋諾諾不敢言語,跟鳴夏兩人回了幾番眼色。涼玉看出了門道,不動聲色哄道:「現在太晚了,撥月先回去睡覺,明天一早奶奶將那秦沅抓來,替你打他,讓他以後再也不敢欺負你。」

撥月聽了很高興,拉著鳴夏的手一搖一擺地走了,藍色綉白線的褂子有點長,在地上拖著,像是個尾巴。

剪秋望著她的背影,眼圈泛了紅。

涼玉揉了揉額頭,有些疲憊地問道:「這孩子……」

剪秋道:「咱們三小姐出生的時候難產,憋了一天一夜才落了地……三小姐雖然智力不如別人,卻是個頂好的孩子。從前老太太是最偏愛的三小姐的。」

涼玉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她想起來了,這個月里她是見過年畫一面的。

那時蕭氏的寶貝孫子云清正在院子里瘋跑,後面跟著一道白色的小旋風,二人過了前院又去後院,雲清邊跑邊撕心裂肺地大喊:「傻三姐,你能不能別追了?」抬眼看見涼玉來了,剎那間眼淚汪汪,像是找到了救星,一頭便撲進涼玉懷裡:「奶奶救我!」

涼玉被沖得後退幾步。小旋風似的撥月停下來,額頭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頭髮被風吹得亂七八糟,臉頰因為熱氣而緋紅,神情像是看到了骨頭的小狗一樣,滿臉興奮、氣喘吁吁地靠過來,拉住了她的手不放,非要同她扳手腕。

那幾日她剛剛醒過來,整個人繃緊了弦,稍有風吹草動就會緊張。雲清那麼一撞,撥月的手用力的抓住她的手,手心全是微涼的汗水,令她不知所措。

最後是一個瘦高的男人過來了。他一身黑衣,隔了老遠,微微蹙了眉,低低地喊了一聲「三小姐」。他的聲音很低,語氣發冷,並無恭敬或諂媚,甚至像是嚴厲的提醒。剛才還張牙舞爪的撥月瞬間如同泄了氣的皮球,垂著頭跑到他身邊去了。

男人很自然地將手臂一伸,剛好夠個頭到他腰際的年畫娃娃伸手拉住,她回過頭來,笑嘻嘻地沖涼玉揮了揮手。

想來那個男人就是秦沅。

涼玉輕輕笑道:「撥月是個乖孩子,人人都喜歡。」

「秦沅是三小姐的侍衛總督,同別的侍衛不同,是王爺從江湖上尋來的,武藝高強,但脾氣很擰,常常數落三小姐,但其實,他待三小姐比誰都盡心。」

涼玉點頭:「老三這麼愛亂跑,想必也離不開他。」

剪秋破涕為笑:「是呢,三小姐每天都要來告一次狀,第二日就全忘了,又去牽秦總督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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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玉來到應侯府有十日了,這十日來,她每天都在用力套話,將七七八八的關係慢慢拼湊起來,晚上去百花樓見過鳳君,便披著衣服坐在桌前,拿一根筆寫寫畫畫。她吩咐府里下人們收拾出一處書房,房門落鎖,不許人進來。

自從侯夫人沈氏過世以來,府中吃穿用度全憑蕭氏做主,涼玉每日算賬要算兩三個時辰,恰為辟書房找了個好借口。

賬目繁瑣,卻比操縱十大厚本的時花令簡單得多,只是算起來有些無聊。自從離開了花界,再也沒有人叫她五更天就起,沒有人隔著門板提醒她滿滿當當的日程,可是……她再也睡不過天亮。

夜晚,也常常做夢。人界的夜晚並不安靜,有時候還能聽見窗外蟋蟀的長鳴,或風吹草木的窸窣,你方唱罷我登場。彷彿回到了重蓮山的童年,一切都是生機勃勃的,可是那時母親像一座山一樣庇護著她,令她不知道愁為何物,只需要用力生長,不問前路。

可長大後,背負心事,反而變得異常孤獨。回憶是個癒合不了的傷口,無意中碰到,就會迸濺出血,牽腸掛肚地疼痛,令人輾轉難安。

當初母親牽著她走在九重雲霄之上,她扎著兩個揪揪,跟如今的年畫一個模樣,所到之處,身著錦衣的仙娥髮髻高盤,看她皆是一臉笑容。偶爾遇到了不認識的仙人,見她有趣,也蹲下來逗她:「小仙,你是何人吶?」

母親寵溺地笑望她,她甩脫母親的手,歪歪扭扭地見個禮:「家父紫檀殿君上。」

那跟她搭話的仙便會故意做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胡說,紫檀殿會有你這樣年幼的女兒?」時年距妖仙大戰已有五百餘年,紫檀殿颯颯一身絳紅袍,已成人們心中模糊的回憶。

她回頭氣鼓鼓地看著母親,重華夫人溫柔地正一正她的兩個包子髻,笑容哀婉:「我家涼玉貪懶,花盞里睡了五百年呢。」

天界的紫清玉池,團團的一裊熱氣,她只穿了褻衣泡在水裡,扒在池子邊上好奇地往外看,兩個穿著霞色衫裙、挽著高髻的侍女站在一旁相互耳語。涼玉聽力過人,只聽她們隱約道:「……這樣說來,重華夫人……歸隱……」

她的手指扣緊池壁,回頭不安地沖母親噘嘴:「娘,她們又渾說了,竟然說你要歸隱。」

母親神情一凝,頭一次沒有在她撒嬌時哄她,而是拍了拍她的腦袋,一板一眼地解釋:「你父君一死,紫檀殿便散了。娘修為全失,不得不歸隱軒轅林,躲避天罰……」

她望著遠方,惆悵一笑,「是該走了。」

母親散盡修為,用禁術保她的命,她是知道的。但她不知道離別的這一天來得這樣快。她伸出兩隻手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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