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逢

鳳桐持簫立在松樹枝上,青衫隨風擺動。風驟然大了起來,呼嘯著打著旋兒,整棵青松枝葉抖動,翠針落地,風在嗚咽。

他的眼睛忽然睜開,空靈的簫聲驟停。

自一千年前他叛逃天宮,到了下界,謫為散仙,「鳳君」這個稱呼早已蒙塵,除了重華夫人,涼玉和溫玉,無人再喚。涼玉是跟著重華夫人叫的,溫玉是依著涼玉叫的。

現如今重華夫人歸隱已久,溫玉與他勢同水火。

那麼此刻這個聲聲喚他的陌生的聲音……

涼玉看見闊別已久的故人,青衣當風,自樹梢飛下,湛湛落在她面前,他們一個在閣子里,一個在閣子外,臉對著臉。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顫顫地伸出手去:「鳳君……」

鳳桐面無表情看著她,絲毫不像記憶中那般溫情。

月光明亮,他黑亮的瞳孔里映出她灰白的頭髮,深陷的眼窩,渾濁的眼球,鬆弛的面頰,以及綾羅衣衫下面乾癟的脖頸。

他突然轉身,化煙而走。

涼玉愣在原地,眼前明明只有一枚巨大的月牙,空無一人。

該……該不會,鳳君叫她這副模樣給嚇跑了?她雙手伸進髮絲間,用力地扯住了自己的頭髮。

誰知道當真扯下一大把來,蕭氏的脫髮太嚴重了!

倏忽風動,月下又浮現了鳳桐的身影,他遠遠浮在半空中,懷裡還打橫抱著個白衣美人。碩大的月投下明亮的清輝,青衣廣袖的鳳桐烏髮飛揚,懷裡的美人頭上飾珠累累,黑髮悠悠垂下。他旁若無人地伸手將那美人的青絲撈起來,溫柔地墊在手臂下面。

涼玉簡直要氣炸了。

知道他素來風流,御女無數,可也不用、可也不用飛在空中,當著她的面即興表演吧!他抬頭看了她一眼,飛得近了些,她將半個身子儘力探出窗外,抻著脖子去瞄他懷裡的美人——半張臉讓黑髮掩住了,半張臉埋在他懷裡看不清楚。看身量像是她花界的仙,看打扮又似天宮的人,但最好別是她認識的某一個,她此刻心中記仇得很呢。

他很配合地靠近了一些,她的脖子又伸長了一些,已經感受得到綳到極限的頸椎骨發出咔咔的響聲。她用力瞧那美人的臉的時候,感覺到鳳桐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臉上——她也知道自己很傻,此刻尤其傻得厲害。

不過,顧不得那些了。

美人的臉安安穩穩地藏在鳳君懷裡,哼,像是什麼稀罕的珍寶不給人看。說不清楚心裡究竟在著急什麼,她最後踮了腳尖,又往外探了一寸。

瞬間,天旋地轉,碩大的月亮晃了她滿眼,雕梁畫柱的閣子倒過來,向上飛去。

怎麼就掉下去了!她緊緊閉了眼,眼前全是閃爍的星子,星子過後,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有人撫上她的臉,指腹有薄繭,手指間縈繞著淡淡的青草的氣息。

她蹙起的眉頭慢慢放平,緊緊閉著的雙眼狐疑地睜開,頭頂是鳳桐的臉。他低眉看著她,看了許久,才開了口,語氣似欣慰,又似喟嘆:「竟然飄到了這裡。」

她瞪大眼睛,想抬手握住他的手,袖口白紗垂了下來,痒痒地掃在她臉上。

原來,原來!

她迅速地伸出兩手,摸到自己光滑的面頰,柔軟的唇瓣,立即從他懷中掙扎著跪直,一把摟住他的脖頸。他溫熱的懷抱一下子熨帖了她的心,無數拚命忍下去的情緒在這個剎那席捲而來,盡數爆發——

「鳳君!」少女嗓音清脆,帶著些微的哭腔。

他無聲伸出手扶住了她的後背,亦將她用力按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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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引魂曲沒有用,原來,你的魂魄自己找了副殼子。」

她回頭望向百花樓,見到三層半開的窗戶,軟軟地掛著頭髮花白的蕭氏的半個身子,深夜裡見到這樣一幅畫面,實在有些詭異。

涼玉驟然回到本體,平息了一下又驚又喜的情緒,便一把拉住了鳳桐的衣袖:「鳳君,我們快些回去!」

鳳桐表情一滯,看著她:「回哪兒去?」

涼玉的眼裡浮現迷惑的神情:「溫玉構陷我入魔,當日我只剩一口氣,無力辯駁,現今肯定需上報天宮,求一個公道才是。還有司矩……」

鳳桐的眼神有些複雜:「涼玉,你可知今日是何時?」

他憐惜地抬起她的下頜,看著她漆黑的雙眼,似乎是不忍,又似乎是無奈,頓了頓,咬牙道:「現今距花神的嗣位禮,已有二百年。」

二百年!

她身子一歪坐在地上,眼中微弱的星芒閃爍著,突然破滅了。

一切仿若昨天,可是……

他看著手中的玉屏簫,目光漸漸飄遠:「本君這引魂曲,吹了整整二百年。」

二百年是什麼長度,涼玉是知道的。

她三百歲掌握花界,至五百五十歲死去的那一年,統共只有二百五十年。溫玉的花神位坐了二百年,斗轉星移,根深蒂固。

二百年足以讓她的惡名蓋棺定論,足以讓整個花界和天宮都忘卻那一場紛爭。

涼玉沉默了,如同石雕一般,沒有多餘的表情。她帶著水色的眼睛映著天上的月色,過了許久,啞著聲音道:「他呢?」

二百年。當日的北辰君,他溫熱的笑容,他厭惡的表情。她閉上眼睛,心在一陣難耐的酸澀中,冰冷麻木了。

鳳桐聲音平靜,隱隱含著一絲冷意:「於三十年前飛升了上仙,掌河湖水流。整二百年,與溫玉同入同出。」

她眨了眨眼,心裡那一根殘弦,啪嗒一聲崩斷了。

他心裡裝的原來是溫玉,從頭到尾都是溫玉,從來不是她。許多從前說不通的事情,在這個瞬間全部串通起來,令人醍醐灌頂——

她是有些太傻了。可是他不該討厭著她卻裝作喜歡她,不該不愛她還騙著她。

她感到胸腔傳上來一陣陣鐵鏽味,冷笑一聲,又問道:「司矩何在?」

「嗣位禮一事過後,寒毒入體,自請左遷,退居崑崙洞掌禮樂典籍,深居簡出。」

「是……」她閉了閉眼,睜開時眼裡已有明亮的鋒芒,像是淬了毒的利劍,「他們是要把司矩趕走的,玉郎老頭子一直閉關,在我身邊的只有阿矩一個。沒了阿矩,我便徹底無法翻身。」她撥弄著頭上的珠子,由衷地嘆息,「好大的一盤棋。」

鳳桐沉默半晌,嘆道:「我也是糊塗。」

他輕柔地撫摸上她的鬢髮,似乎唯恐一用力便弄痛了她,「我將你仙身帶回的那一日,發現頭頂花冠下面,有一根兩寸長的釘魂針,釘入顱骨——是錦繡的問題。」

涼玉順著他的手指,摸到頭頂黑髮下粗陋的針孔,現在早已經沒了當時的痛感,「那天錦繡為我梳頭,表情很奇怪,時而哭時而笑,大概早就被奪了舍。」她嘴唇勾成一個殘忍的弧度,「有了這釘魂針,我便在台上頭痛欲裂,目不能視。」

「還有,「他盡量不去看她, 「季北辰給你的參湯,裡面摻了北海邊際的浮草申崇,服之魂飛魄散。」

涼玉看著不遠處的松樹樹梢,點頭:「好。」

她沒有哭,看上去有些麻木,只是臉色鐵青,像是冷得厲害,連帶著他的心也冷了起來。他摸摸她的臉,是冰涼的,一絲溫度也沒有,便化了一件大氅,披在她身上。

「我最後有一件事不明白,當日鳳君親自設下結界,有九道密令,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進不來,溫玉是怎麼進來的?」

鳳桐道:「溫玉便是那個劍穗子,她稱病不來,實則化形在劍穗里。「

涼玉覺得有些好笑,接道:「原來是我親手將她帶進結界,系在我的華蓉之上。」

樁樁件件都在嘲笑著她。

她猛烈咳起來,噴出一口污血。鳳桐將她扶住,拍拍她的背:「你當日讓華蓉打碎了一魂一魄,現在在應侯府老夫人殼子里的只有兩魂三魄,二百年的引魂曲只招來一魄,就在你這副身體里,另有兩魄不知所蹤。」

他待她緩了緩,「你如今魂魄不全,不能在本體里久留,否則魂魄不能長存。」

涼玉咳出淤積在胸中的血,已感覺到魂魄不全的虛弱感,只能靠在鳳桐懷裡,靠他的氣護著,才會感到舒服一點。孱弱的魂魄擠在一起,彷彿冰天雪地里取暖的幾個人。

「你受了蕭氏一族四百餘年的香火,方有今日際遇,白天陽氣過重,於遊魂不利,還需回到蕭氏的殼子里將養。這處閣樓是嵬因上神建造,仙氣深厚,你天生仙胎,會有裨益。」

涼玉一怔。

都說當日蕭氏為祭花神修閣,張榜招標,有民間神匠自稱魏音,上門自薦,一手建之。原來,這竟然是嵬因上神在人間的化身。

當日那個豁了兩顆門牙的小童,整天藏在她花界浮生橋問花閣里做遊戲。借問天鏡那一日,他不動聲色地提點著自己——可她那時候什麼也想不到,一心沉浸在幸福里。

為什麼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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