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蕭氏(下)

蕭氏平時的生活十分豐富,用了晚膳,還要出門散步,保持著早年的習慣,從應侯府一直走到二里外的軍營,再腿腳麻利地走回來,在府里視察一圈,回到屋裡等著兒子孫女前來請安。

老太太只有一個獨子云戟,人跟兵器一樣,又硬又傻。雲戟和正妃沈氏育有三女一子,沈氏於年前病逝,這家裡就剩下雲戟一個大叔,雲清一個兒童,還有三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家。

這些人每天都要來分著撥兒地晨昏定省,禮數複雜,言語熱絡,畢竟是武將之家,聊天聊地,竟然還要清談半個時辰的兵法。

涼玉被這群人環繞著,熱熱鬧鬧、無比充實地過了一個月這樣的日子,每天都累得筋疲力盡,就算躺在床上也免不了頭昏腦脹。聽到有人叫她「奶奶」,心裡都直打哆嗦。

她沒想到人間的規矩跟花界比起來更加繁瑣,光是記下蕭老太太豐富的日常,就已經足夠惱人,更別說還要沒有法力的她每天傍晚堅持走四里路,走得她抬不起腳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

涼玉從前懶惰,政事都有司矩幫忙處理,晚上早早就可以歇息,躺著吃侍女遞上來的果子,動也不想動。除非是……溫玉或季北辰來找她。

算了,如今改換天地,一切都不同了。

蕭氏生得人高馬大,長手長腳,涼玉使著很不習慣,第一次沐浴時,咣當一聲撞在浴桶上,好容易緩過來,小心地將腳邁了進去,又絆倒在浴桶里,濺得滿臉水花。

浴桶是蕭氏出閣前常用的,因為家中貧寒,雖然她後來成了應侯夫人,卻依然保留著原來的習慣,沐浴親力親為,從不讓丫鬟服侍,故而只聽見門外鳴夏擔憂的聲音:「老太太,您沒事吧?」

涼玉好容易把自己塞進桶里,泡在盆里用力跺了回水,氣呼呼道:「沒事!」

外面靜默無聲。涼玉泡到水一片冰涼,四下環顧,臉有些發燒,盡量充滿威儀地喊道:「喂……來人!」

鳴夏趕緊回道:「怎麼了老太太?」

涼玉閉了閉眼:「我……的衣裳呢?」

只聽見外面錦冬低聲嘆道:「老太太竟連這個也忘了……」鳴夏急忙打斷:「呃,回老太太,依著往日的吩咐,衣裳就在您的浴盆旁邊……」

涼玉攀在浴桶上看了一眼,方才自己絆在浴桶里那一下,光著腳丫,又不願意踩在地上,濕噠噠地好幾次踩過的地上的那塊布,竟然是自己的睡袍嗎?

她伸出枯瘦的手撐住了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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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應侯府老夫人蕭氏的祭祀比平常晚了一刻鐘,據說是因為沐浴時出了點小差錯。

下人們都偷眼觀察著疑似反常的蕭氏,見她雖然鬢髮有些亂,臉也有些紅,但表情神氣十足,光看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步履,就讓人慶幸,老太太經歷墮馬一事,除了記性有些不好,幾乎沒有其他影響。

建在蕭氏後院的閣樓長、廣皆有十二尺,高近三丈,足三層,雕梁畫柱,挑檐斜飛,用的是上好的杉木,刷的是氣派的金漆,據說是大夏國民間尋來的神匠魏音親自指揮建造,不拘泥於俗世風格。

凡人看來,或覺樣式有些奇怪,但涼玉來看,卻是十分靈秀飄逸,頗有仙風,一進來便覺得有種親近感,看來蕭氏對花神的的確確是發自內心的崇敬。

剪秋、錦冬兩個跟從的丫鬟手捧後園靜心挑選出的花卉,只見蕭氏饒有興趣地踏入了這座走過了幾十年的舊閣樓,東摸摸,西看看,時不時發出兩聲稱讚,甚至還轉過身來問道:「此處叫什麼名字?」錦冬立即接道:「是老太太親自取的名字呢,叫做——」

丫鬟們異口同聲:「百花樓!」兩個人齊刷刷看過來,那眼神之仰慕,神情之驕傲,差點將涼玉洗腦了,覺得蕭氏起的這名字通俗易懂,文采絕佳。

百花樓……她默念幾遍,蹙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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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玉去過人間的很多地方,多半是跟著鳳桐。這些地方她原本不曾知曉,都是悄悄地在人間的折子戲上看到了,就跑去纏鳳桐。整個花界只有桑丘青瓦洞的鳳君膽大包天,敢帶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去,飛山走水一整天,再堂而皇之完璧歸趙。

花界的人都怕玉郎,見他遠遠過來就要斂聲閉氣,唯獨鳳桐不怕。他和玉郎雖然兩個人互相看不過眼,提起對方時的神情卻是如出一轍:玉郎往往鄙視地一撇嘴:「無恥小兒。」鳳桐則掛著嘲諷的微笑:「老刻板鬼。」

玉郎知道鳳桐帶她偷跑出去,雖然會大罵上數十次「無恥小兒」,卻不能拿他如何,涼玉便認準了鳳桐是她的大靠山,時時刻刻拿來背鍋。

從前她但凡想要出去玩,必然要去找鳳桐。她糾纏鳳桐不過一刻鐘,對方準會揉著被她吵痛了的頭妥協,幾乎算得上是有求必應。

「鳳君,我們能不能去瞧瞧人間的集市?」

「你在典籍里沒見過集市?」

「那不一樣,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

鳳桐拎了她,騰雲到了時年最繁華的秦國京都,在集市上,她東看看西看看,買了一麻袋的玩意兒,鳳桐從不阻攔,甚至會從一溜兒花面具里準確無誤地挑出最好看的買給她,或者在變戲法的攤位前,拎著她的領子,將她托起來看。

「鳳君,你可知道人間的科舉是什麼模樣?」

「玉郎沒跟你講過人間的科舉?」

「鳳君,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

鳳桐竟然真的答應下來,帶著她消了形偷偷潛入試場,她從頭至尾將策論看了個遍,鼓氣吹飛了寫得最好的那一位的卷子。書生伸著雙臂,滿臉通紅,仰頭追著卷子滿場跑,像捉一隻會飛的鳥,鬨笑聲差點掀破了房頂。

鳳君站在門外,伸出兩指一挾,將正飛的卷面拍回桌上,將她一把拖出試場外,看她半天,找不到從哪兒下手,最後狠狠捏了捏她的臉:「你再這樣,下次不帶你出來了。」捏得她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將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鳳君,什麼是窯子?」

「……別講得那麼難聽,是『煙花之地』。」

「煙花之地是什麼樣子?」

「現在知道沒什麼用。」他回頭睨她一眼,笑道,「等你大一些了,看了更多的折子戲,自然就明白了。」

「不行,紙上得來終覺淺……」

「行了!」鳳桐忍無可忍,從塌上直起身子,將她扯到眼前,伸手在她額上重重彈了一下,「難怪玉郎那老兒天天打你,教了那麼多詩,就只記住這一句?我要是玉郎,你都活不到今日。」

涼玉拿兩隻手手捂著額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巴眨巴看著他,看得他以為語氣重了,眸中透出些悔意——只聽得她口齒清晰地問:「下午去好不好?「

鳳桐將二人的相貌隱去,將涼玉變作個只及他腰際的男童,封了她的聲音,徑直到了當時舜朝國都渠穎最大、最有名的風月場所……百花樓。

鳳桐說,凡間將美貌女子比作嬌花,之所以叫做百花樓,是因為貌美的女子聚集,爭奇鬥豔。

那是一段很昏暗模糊的記憶,只記得樓里掛滿了綾羅綢緞,來往衣香鬢影,女子都扭著腰肢,鼻畔瀰漫著脂粉的香氣,一個滿臉搽粉的女人待他們極為客氣,就是說話帶著些奇怪的腔調。

踏上樓梯上了二層,一樓觥籌交錯的喧囂遠去,面前全是木質的雅間,半掛著竹簾,裡頭隱隱透出寬闊的茶台,她想走近去看,手被鳳桐牢牢攥著,掙扎了一會兒也沒能掙脫。

隨後鳳桐跟著那女人,進了一間最大、最明亮的屋子,几案旁跪坐著一個身著青色紗衣的女子,頗有姿色。

女人躬著腰退了出去,鳳桐也撒開了她的手。她乖乖坐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看著。

後來的事情便很無聊了,那青衣女子撫琴,鳳君喝茶,他們談了很長時間的詩書,女子的神色從自如,再到不安,最後變成滿臉的仰慕。她開始屢次為他斟茶,鳳君坐在她對首,像一個翩翩公子一般微頷道謝,卻不怎麼喝。

到了最後,女子的眼睛幾乎時時刻刻黏在他身上,她一雙纖纖玉手彈著琴,曲調越來越亂,最後忽然斷了,她的手指像蝴蝶一樣飛上了他的衣襟,她的臉微微發紅,眼裡亮極了,可是有些急促的呼吸卻出賣了她的自卑和緊張。

鳳桐握住了她的手,頓了頓,輕柔地放回了琴弦上。他望著她,繾綣地笑道:「姑娘的琴走音了。「說罷幫她擰了一下琴軸,認真地調了調音。

女子低頭微笑,臉仍舊通紅,涼玉覺得她的神情彷彿有些失落,卻不知道她在失落些什麼。

她只是無聊地想到——原來這便是煙花之地,雖說確實有許多美貌女子,可是彈琴喝茶又清談,不就是天上的法會嗎?真搞不懂那戲摺子的作者為什麼要說這裡「銷魂」。

她趁鳳桐不注意,悄悄起身從門口溜了出去,在廊道里漫無目的地走著,無意中進了一道房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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