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珠(下)

紅珠坐在軟塌上,目光獃滯地看向前方,金菊花仙小軟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擔憂道:「姐姐,你沒事吧?」

紅珠面上又滑下兩行眼淚:「殿下也不肯幫我。」

小軟嘆了口氣:「其實……殿下已經很好啦……」

紅珠猛地抬頭望她,眼裡恨意分明:「是,她是很好,是我不懂感恩,得寸進尺。」她積壓了太久的憤懣都在近日迸發,心神越來越不穩,「早知這樣憋屈,不如早日墮仙去,在魔宮裡活個自在!」

小軟見她眉間真的有黑氣浮現,嚇得一哆嗦:「今日你不要當值了,我去替你,你……你好好休息。」

小軟逃也似的地離開了。紅珠抬眼欲留,張了張口,眼淚卻滑了下來,將手邊的扇子用力扔了出去。

扇子啪嗒一下砸在地上,卻叫人彎腰撿了起來。

紅珠定睛一看,急忙擦乾眼淚站起身來,竟是赤魄神君那隻威風凜凜白虎坐騎,罕見地化了人形。

那白衣青年將扇子一收,往掌心敲了敲,含笑道:「神君差我來問問你,晉興檀修鍊,是否有你一份功勞?」

來人語氣和藹,眸中帶著笑意,顯然不是一場嚴肅的問話,反倒像是安撫。紅珠紅唇顫抖,一雙大而水靈的眼睛裡溢滿淚水,有些語無倫次了:「沒有,沒有!他,他只是個凡人……」

白衣青年頷首微笑:「知道了。」隨即走近,將扇子遞與她,那扇子突然幻化成一張宣紙,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紅珠本能地抬頭望他,青年拉過她的手,將拇指在落款處一按,按出一枚鮮紅的指印。

他伸出兩指挾住紙張,沖她頷首:「不必擔心了。不過程序還是要走一遍,擔待。」話音未落,白光一閃,便瞬間移動到門外,現了原型騰雲,雲下只留一截晃動的虎尾,轉眼便不見了。

紅珠跌跌撞撞地追到門口,扶著木門,只看見東方彤雲片片,金碧輝煌。

那是新星君誕生了。

峰迴路轉,大喜大悲。

她扶著門框癱坐了下來,待到心情平息一些,才看清不遠處的蛇果樹下,立著一個素白身影。

她遲疑地走過去。

少女的黑髮一直拖至腳踝,發間絲絲縷縷的銀線光輝閃爍,她正仰頭專註地看著樹枝上的花朵。

紅珠心中一震,愧疚便鋪天蓋地地襲來,她雙膝一軟:「紅珠錯了……不敢請殿下原諒。」

涼玉轉過身來,眼裡含笑:「你這裡的蛇果花開得真好。」她今日沒戴星冠,頭上只攢了兩朵朵細小的青桔梗,顯得嬌小單薄,讓紅珠有些錯覺,像是哪家的妹妹一樣天真無邪。

她忍不住放緩了聲調,忍住眼眶裡激動的淚水,用溫和的聲音答道:「是啊殿下,算算日子,三日後就可以結出果子了。」

涼玉伸手將她扶起來,輕輕問道:「紅珠是不是非常非常喜歡那個檀郎?」

紅珠身子一顫,眼神里波光流轉,不自覺地浮現出幸福和酸楚交織的矛盾神色:「失去便覺得萬念俱灰,得到他又覺得喜不自禁。」抬眼看見她的眼神,那雙黑亮的眸子,裡面是又憐惜又羨慕的情緒,忍不住脫口而出,「殿下亦有很喜歡的人么?」

涼玉的睫羽輕輕顫動,恍若纖巧輕薄的蝴蝶翅膀,她彎起嘴角,瑩白的臉上泛起薄薄的胭脂色:「嗯。」

紅珠轉念一想,想到了甚囂塵上的北辰君,也不撞破,只是忽然覺得她多了幾分煙火氣,顯得更加可親,動容道:「所以殿下願意幫紅珠實現願望?」

涼玉揮袖,空中浮現出一面刻著五方神鳥的銅鏡的幻影,水波一般不斷蕩漾,上面漸漸浮現了一些閃著金光的名字,紅珠一行行看下去,有些呆住了。

只聽涼玉在耳邊問道:「飛升以後,他不會記得人界的事情,也不會記得你,幾十年的廝守,去換千萬年的前途未卜,你也願意?」紅珠哽咽著用力點頭:「紅珠甘之如飴。」

涼玉的眼裡淡淡不解,「為什麼?」

紅珠仰頭道:「幾十年的幸福,與我千萬年的壽元比起來,更像是一種折磨。與其永遠地失去他,不如冒這個險,重頭來過——」

「因為有了一天就想要十天,有了十天就想要千千萬萬年,每天都能見到他,每一天都不用擔心分離。」

涼玉眼中似有觸動,揮袖收了幻影,語氣中含了幾分無奈:「紅珠可看到問天鏡上所載?你那檀郎是天命之人。我們雖然有幸位列仙班,卻不能任意妄為,終究還要仰仗天道。今次得償所願,不是你哭來的,也不是本殿求來的,而是憑運氣撿來的。」

紅珠聽在耳中,滿心都是慶幸,深深一拜:「謹遵殿下教誨。」

花神轉身:「本殿走了。」

「殿下!」紅珠忙道,「要論蛇果樹,整個花界沒有比水仙殿這幾棵更好的,殿下喜愛吃蛇果,不如三日後到紅珠這裡來嘗第一批的新鮮果子。」涼玉眼睛驟然一亮,剛要答應,又惋惜道:「恐怕是不行了,後日是本殿的嗣位禮。」

紅珠一驚,赧然道:「呀,我竟……竟連殿下的即位之日都忘了。」

涼玉雖然接了前任花神淺修的花印和華蓉劍,統攝花界大大小小仙子住民九萬三千人,掌管人間百花更替兩百五十年,但由於年紀小,始終未行天定的花主嗣位之禮。如今涼玉五百五十歲,換算到凡人身上已滿了十五歲,便由天宮算出了繼位的日子,正在三日後。

屆時手持華蓉劍,行祭天禮,受三道天雷,涼玉就正式成為天界記錄在冊的花神了。

這樣的日子不過是走個形式,她不甚在意。

涼玉心中翻騰著紅珠的幾句話,不知不覺便信步走到謹君府。守衛丘虎守在門口,見到她來,面色有些古怪。她照例是幾步湊到他身邊,仰頭笑嘻嘻道:「本殿想見北辰君,勞煩通傳一下。」

丘虎往常通常乾脆黑著臉拒絕,鐵面無私,要她撒嬌耍賴到裡面的季北辰聽不下去,自己出來才肯罷休。今日丘虎的神色頗為奇怪,沒有板著臉嚇唬她,反倒耐心勸道:「天色不早,殿下快回去吧。」

涼玉往身後看了兩眼,撒嬌似的笑道:「見一面就回去,我今日沒帶人來呢,不會有人曉得的。」

丘虎向來剛毅黝黑的臉上竟然呈現出猶豫的神色,許久,才道:「殿下回去吧,公子身體不適,已經歇下了。」

涼玉吃了一驚:「不適?」眼帘垂下思忖了片刻,「莫不是昨日背著我上了浮生橋,一直走到東面的大石溪那裡,受累又著了風寒?」她臉色愧疚,從懷裡掏了兩隻靈根草,注了三成靈力遞給丘虎,「都是我不好,明知道他身子弱,還跟他玩兒水——虎哥,你拿去給他吃。」

丘虎卻不伸手,只是看著她,忽然道,「殿下何必如此?」

涼玉腮幫子一鼓,不耐煩道:「就知道虎哥對本殿成見深,虧我叫你那麼多聲虎哥,還是恁不通情理。」

拉過他的手,將靈根草不容拒絕地往他手心一放,剛想要說什麼,手腕上的細細密密的繁花手釧突然急急閃光,炙熱的溫度燙得她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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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珠在屋裡聽見有人急促敲門,打開門才看見是滿頭細汗的小軟。

她跑得太急,喘得厲害,語氣中帶著一絲顫抖:「姐姐原先當值,是不是負責看長挾、動春兩塊石頭的?」

紅珠一愣,「怎麼了?」

「今日替姐姐當值,申時長挾裂開,有轟鳴聲,又過了片刻,動春也碎了,天見異彩……」她眼中浮現出驚慌害怕的神情,「我從未見過此狀,故來問問姐姐。」

紅珠心裡一緊。

那長挾是劍氣所凝,動春是花香所造,花界無人用劍,除卻掌華蓉劍的百花之神,花香最濃處,也是花神所居清章殿,如今長挾動春有異,難道涼玉出了什麼事?

現在花界眾人,都在為花神的嗣位禮洒掃忙碌,準備迎接新的紀年。層層通傳,只怕時機不允,紅珠越想越慌,顧不得梳妝便直奔清章殿而去。

清章殿南面是九曲仙湖,西邊是被迫遷來的季北辰的謹君府,東邊是美人溫玉的六香閣,北面不遠處即是司矩居住的帙繁海。

紅珠從北面而來,先奔司矩處去,到門口被擋了下來,門口的侍女說,司矩從外面回來,被一隻發了狂的狸貓子衝撞,掉進了九曲仙池。

紅珠皺了皺眉頭。

玉郎司矩一家子常年待在暖閣裡面掌管典籍,天生畏寒,那九曲池的水天下寒極,司矩雖然立即封了神識,依然還是受了損傷,昏迷前顧念花神即將嗣位,令侍女禁言,此刻正躺在屋裡不省人事。

重華夫人歸隱,玉郎在天宮,司矩也不能做主,紅珠滿頭大汗,只好硬著頭皮跑到清章殿。

清章殿門口守著幾個侍女,她上前一步,立即被人攔住:「何人擅闖清章殿?」

紅珠立即跪下:「小仙水仙殿紅珠,又要事求見殿下。」

幾個仙娥面面相覷:「殿下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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