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無方鎮 第106章 舊恨新仇(六)

餵了鳥之後,他將凌妙妙的帳子放了下去,穿好外衣出了門。

慕聲拎起放在石台上的壺,給前院的幾盆千葉吊蘭澆水,水很快灑完了,他便望著綠油油的草葉出神。

冬日稀薄的陽光下,圓圓的葉子上流動著水珠,閃著一點光亮。

他默然摸向自己的心口,感受皮膚下心臟的跳動。

忘憂咒解開後,無數遺忘的舊時光盡數涌回腦海。

他在腦海中描摹著暮容兒的臉,一顰一笑,終於慢慢繪成最初那個熟悉的人,在妝台前給他梳頭髮,言語溫柔,「小笙兒的頭髮像他爹爹,又黑又亮的。」

紅羅帳前光線昏暗,一縷光從帘子的縫隙里照進來,落在她的側臉上,恬靜溫和,眸中是掩不住的憐愛。

這樣一個人,連恨也不會。

他有娘的,曾經。

縱然步履維艱,因為彼此支撐著,也從不曾覺得苟且。

離開花折的前一日,她從抽屜里拿出了那把閃著銀光的仙家之物斷月剪,在他及腰長的頭髮上比劃著。

她長久地望著鏡子里他的容顏,似乎想要將他的臉刻在自己心裡。

「小笙兒,娘問你。」

「如果有一日,娘不再是娘了,你會害怕嗎?」

他仰起頭,望著她,驚異地發現她雖然笑著,眼睛卻紅得可怕,旋即,兩滴殷紅的鮮血,從她眼眶中掉出,猛然落在雪白的腮邊。

「娘怎麼了?」他驚慌地伸出小手,抹花了這兩滴鮮紅。

她握住他的手腕,微笑道:「笙兒,這是離別之淚。」

「娘不會讓你變成個怪物的。」她說著,擦乾眼淚,拉起他的頭髮,一把剪了下去,齊齊剪斷了他那一頭的仇恨之絲。

斷月剪乃仙家之物,斷愛斷恨只能擇其一,斷了他與生俱來的恨,就斷不了她累及一生的愛。

由愛生恨,孕生怨女。

容娘握著他的手,憐愛地理了理他的額發:「不要怕娘,娘會拚命護著你,要活下去。」

而他由此從六親不識的怪物,退讓一步,變作可以偽裝成人的半妖,時至今天,還依舊有愛恨,有情慾,有溫度地活在這世上。

他的手掌按壓著自己的心口,慢慢地,胸口的溫度傳遞到了冰涼的手掌。

如果沒有他,一切就不會發生。如果不是因為他,暮容兒也不會被怨女吞噬。他便是那個禍根。

少年翹起嘴角,自嘲的笑意蔓延,眼裡含著一點冰涼的光亮。

又有一段回憶湧上腦海。

那是在剛入慕府的時候,在一次吃飯的時候,白怡蓉一反常態地提到了他。

「慕聲還沒有表字吧。」她不經意地問,慕懷江不以為意,白瑾則有些奇怪地看過來。

「我請人起了個名,轉運的,叫做子期。」

她一向折騰慣了,大家都習以為常,白瑾默念了一遍,沒挑出什麼錯處,便笑著答應:「那就叫子期吧。」

現在想來,那一日白怡蓉的語氣,連裝腔作勢的冷漠下面,是擋不住的熟悉的溫柔。

那時候她還在,想盡辦法告訴了他本來的名字。

只是……這段記憶應當在忘憂咒之後,為什麼他之前卻不記得?

少年蹙眉,緊閉的睫毛顫抖著,太陽穴一陣陣發痛……忘憂咒已解,怎麼還是會有這種感覺?

「子期。」

脆生生的一聲喚,將他從深淵中帶出。

他抬頭一望,凌妙妙將窗戶推開,正趴在窗口瞧他,不知趴了多久,臉都讓風吹紅了。

世界剎那間恢複了勃勃生機,鳥叫聲和風聲從一片靜默中掙脫而出,屋裡的一點暖香飄散出來,帳子里的馥郁,女孩溫暖的身體和生動的眼睛,似乎都是他留戀世間的理由。

「你幹嘛吶?「妙妙趴在窗口,眼裡含著笑,手裡提著鳥籠,悄悄背在身後,準備給他看看「聲聲」的傑作。

籠子里的鳥將堆成小山的穀子吃下去一個大坑,為了不噎住而細嚼慢咽著,還在上面噴了水,像是兢兢業業的雕塑家,雕刻出了風蝕蘑菇一般的奇景。

凌妙妙看著他走近,準備等他乖乖承認「澆花「,再懟他一句「壺裡還有水嗎」,誰知他走到了窗下,仰起臉,閉上了眼睛,將唇湊到了她眼前。

「在等你。」

女孩頓了頓,面頰上泛起一層薄紅,手臂在窗台上撐了一下,身子探出窗外,慢慢低下頭去。

「唧——「籠子傾斜了,鳥兒眼看著自己的風蝕蘑菇「嘩啦」一下傾倒了,氣急敗壞地拍打著翅膀。

這些日子裡,慕聲和慕瑤二人見面,幾乎無法直視彼此。

上一輩的恩怨糾纏,冤冤相報,兩個人到了這一步,竟然說不清楚究竟是誰對不起誰多一些。

相比之下,慕瑤沮喪得更加明顯,柳拂衣強硬地將飯碗推到她面前的時候,她也只是吃了一點點,就沒了食慾。

白瑾的信幾乎將她一直以來的信念擊碎了:「拂衣,我真不知道這個陣,到底還要不要布了。」

布七殺陣等待怨女,是主角團一開始的計畫。而現在,她的家恨另有因果,白怡蓉是被怨女奪了舍,支持她走到現在的恨意,幾乎變成一場笑話。

桌上沉默片刻,柳拂衣答道:「你覺得,我們不做準備,怨女會放過你們嗎?」

他的目光掃過慕瑤,又無奈地望向慕聲。

慕瑤並未開口,慕聲先答了話:「不會。」

凌妙妙側頭看他,少年已經低頭認真地吃起飯來。

慕瑤心裡清楚這個道理,對於怨女,她是仇人之女,慕聲是力量之源,就算他們放過了怨女,她也不會放過他們。

她嘆了口氣,不得不直視慕聲的臉:「阿聲……」

她的聲音都有些生澀了。

「布陣吧。「慕聲沒有抬眼,邊夾菜邊答,「怨女不是她。」

吞噬了她的怨女,也同樣是他的仇敵。

在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午飯中,計畫被敲定下來。

柳拂衣清清嗓子,打破有些凝滯的氣氛,「瑤兒。」

他環視眾人,嘆了口氣道:「要是你實在不開心的話,我們辦婚禮吧。」

桌上瞬間寂靜了,慕瑤愣在原地,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吧嗒。「妙妙的筷子掉了一根,她急忙撿起來,興奮地拍打起桌子:「柳大哥,你在求婚嗎?」

慕瑤先是錯愕,隨即臉色漲紅:「妙妙,別胡……」

「嗯,我在求婚。「柳拂衣輕描淡寫地打斷了她的話,柔和地凝視著慕瑤的臉,「拖了這麼久,總不該拖下去了。我們成婚吧。」

「……」

大雪節氣來臨前,柳拂衣和慕瑤在無方鎮的這套精緻的宅子里舉行了婚禮。

凌妙妙以為,她和慕聲的破廟婚禮已經夠簡陋了,沒想到慕瑤比她還要簡陋數倍,連霞帔都沒有,披了一塊紅色的紗巾,穿了深紅的裙子,在廳堂里點了一排蠟燭,在小院里拜了天地,就算成了親。

畢竟是原書里的男女主角,擁有原裝的好殼子,柳拂衣溫潤,慕瑤清冷,兩個人即使穿著最廉價的衣服,手挽著手走進來,也是一對高貴冷艷的璧人,沒有人比他們更加相配。

成婚當晚,凌妙妙親自下廚,給新人們煮了一頓餃子。

餃子是她和慕聲一起包的,個個軟趴趴,慘不忍睹,撈起來的時候,破了好多個。凌妙妙非常愧疚地將破了的餃子都舀進了自己碗里,最後又讓慕聲倒進了他的碗。

「你這麼聰明,怎麼就學不會包餃子呢?」凌妙妙支著臉,憂愁地問。

少年看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微一抿唇,肯定地說:「下次就會了。」

這麼神奇的嗎?

凌妙妙還沒繞過彎兒來,穿著婚服的柳拂衣開口了,他夾著一隻破開的餃子,看了半天:「妙妙,下次煮餃子撒點鹽,就不會破了。」

「噢。」凌妙妙赧然點點頭。

柳拂衣放進嘴裡一嘗,笑了:「妙妙,鹽放少了,五香粉放多了。」

凌妙妙憋了半天,諒他今天結婚,哼道:「知道了。」

蓋著蓋頭的慕瑤把蓋頭掀開來,露出完美勾勒唇形的紅唇,小心地吃了一個,給妙妙解圍:「我覺得挺好的。」

柳拂衣附在她耳邊道:「她做飯實在不行,得好好練練。」

慕瑤忍俊不禁:「其實,我比妙妙也強不到哪去。」

「那不一樣。「柳拂衣答得一本正經,「你有我,我會做飯。」

凌妙妙捂住了眼睛,只從指縫裡看他們卿卿我我:「……柳大哥,吃完快點洞房去吧。」

柳拂衣果然不吭聲了,正襟危坐起來,專心致志地吃餃子。一向反應遲鈍的直男代表,在妙妙的調侃下,竟然難得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妙妙則好奇地盯著慕瑤的露出的嘴唇。

從慕瑤出場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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