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無方鎮 第102章 舊恨新仇(二)

面前一隻誇張漏斗形狀的扁海碗,碗里是剛出鍋的湯麵,熱氣騰騰,氤氳了男人的眉眼。

長安酒肆人聲鼎沸,雕窗里漏出幾縷暖黃的日光,斜打在凸凹不平的桌面上。

慕懷江埋頭吃面,在蒸汽中不聲不響地解決掉一碗,抬起那雙凌厲的眼:「阿瑾,再吃些?」

白瑾只吃了幾根便沒了胃口,輕聲道:「我吃飽了。」

腰上掛著的兩隻黃銅鈴鐺,躁動地響著,從甫一坐下,就叮鈴鈴地響到了現在,只是埋沒在大廳的人聲鼎沸中,不太明顯,女人伸手壓住顫動的鈴鐺,眉宇鬱結。

慕懷江抬眼一瞥:「又是西邊?」

「輕衣侯府。」

二人沉默了半晌,慕懷江將筷子拍在了碗沿上,沉吟:「她?」

二人是從無方鎮一路追到了長安。

小鎮上的秦樓楚館被一把火焚燒乾凈,死人的焦臭味數十天飄散不去。死的還有一隻饜,廢墟里妖氣衝天,整個鎮子上方都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紫雲,簡直像是點著了的烽火台,將有點名望的捉妖人都引到了這裡。

大妖內鬥是它們自己的事,可若大面積牽涉到了無辜凡人,就必然要惹捉妖人出手主持正義了。

慕氏夫婦強強聯手,自然拔得頭籌,因有法器鎮魂鈴的提示,順著那稀薄得近乎沒有的妖氣,最先一步追來了長安。

「可能。「白瑾低垂眉眼,細瘦的手指蘸了點茶水在桌上描畫,「花折,宮中方士,輕衣侯。」

她直直看著桌上水漬,吐了口氣。

按二人最初的估計,這大妖殺紅了眼,恐怕惹得長安城內大亂,然而現在看來,此妖並非漫無目的,亂的只不過是欽天監和輕衣侯府而已。

輕衣侯遠離政事已有兩年,夫人是京中貴女,賢良淑德,誕一子一女,本是令人欽羨的權貴家庭。只是入秋以來,先是侯夫人受驚墮馬,昏迷不醒,小女孩憑空走失,滿城難覓,男孩莫名其妙七竅流血,大夫診脈,竟說是中了毒藥。

一樁兩樁,還能說是人為,四五件事同時趕巧——

自有敏銳的道士察覺了妖氣,前來鬼畫符,留了桃木劍。

輕衣侯是今上寵妃趙氏胞弟,地位非比尋常,欽天監的方士知道他招了妖,一股腦地湧來作法,各種鎮邪之物,幾乎將輕衣侯府圍成一隻鐵桶。

輕衣侯自是不高興的。

他要的是永絕後患,而非被動地防禦。可是妻兒之事已令他焦頭爛額,整日忙著給中毒瀕死的小兒子找名醫診治,暫時顧不了那麼多。

這來無影去無蹤的妖,就像是怨鬼,又或是兇猛的瘟疫,就此傳染到了宮中方士族群里,每隔一日,就有一個方士患疫病被隔離出去,欽天監一時人心惶惶。

「欽天監不識前因後果,我們卻是知道的。「白瑾慢慢擦去桌上的水漬,「此妖以無方鎮為起點,就是直奔宮中權貴而去。」

「聽聞,無方鎮曾有一貌美驚人的女子,懷孕生子之際被丈夫拋棄,隨後消失。我們那日去,又聽說花折里有一女名容娘,美艷絕倫。」白瑾的眉頭微蹙。

「嗯。「慕懷江抬起頭,言簡意賅,「我同你想的一樣。」

「輕衣侯六七年前在無方鎮待過數年,趙妃多有隱瞞,也難保他不會在那裡另有妻室。「慕懷江語調很平,幾乎不帶任何情緒,他從懷裡掏出些銀兩,擱在了桌上,「背叛,情殤,報復……」

他笑了笑,志在必得:「容娘。」

白瑾眼中愁緒濃重:「想必是趙妃派遣宮中方士去無方鎮,強拆了輕衣侯和這容娘。」

「自作聰明。「慕懷江斂眉,面孔上流露出一絲輕蔑之色,「蠢貨。」

人妖相戀不過一生,說到底只耽擱這一個人,妖的愛,人能承受得起,妖的暴怒與怨恨呢,又要拉上多少其他人作陪?

這趙太妃,未免自視過高。

二人一陣無言。慕懷江忽然抬眼,指尖敲了敲桌子,思忖:「放火,下毒,恐嚇……你說此妖為什麼總也不出手?」

「按鎮魂鈴的反饋,她確實妖氣稀薄……恐怕不是故意不出手,而是她不能。「白瑾摸著腰間震顫的兩隻鈴鐺,「真是弱到了此種程度……」

只好將人陰毒的那一套學了個遍,看似神龍不見首尾,其實不過是躲在陰處,借勢與他們捉迷藏罷了。

「我總覺得,此事沒那麼簡單。「慕懷江沉吟,「阿瑾,你說女子被丈夫拋棄,負心情郎已另娶,最恨的應是誰?」

「應該是這個負心之人吧。「白瑾有些不太確定地答,「畢竟,再娶的新婦,也是無辜的人?」

慕懷江無謂地笑了笑:「那你說,她怎麼還不動輕衣侯?」

「難道是仍念舊情……」

「不可能。「男人打斷她,「若是真念舊情,就不可能毒殺他的兒子,弄丟他的女兒。」他敲桌子的手微微一頓,「她是在等。」

「等?」

「等待時機,一擊必殺。」

白瑾神情一凜,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對了,輕衣侯從外求葯回來,午時前後要入城門,若她在輕衣侯府……」

慕懷江頷首,站了起來:「走。我們這便去會她一會。」

輕衣侯乘七香車過安定門,內監照例在前面以尖細的嗓音開道。

不喊還好,「輕衣侯」三字一出,城內的百姓便如同潮水一般湧來,將街道圍了個水泄不通。

斷後的車隊舉步維艱,一隻細瘦的手打了帘子,露出了白瑾憂愁的臉:「怎麼這麼多人?」

放眼望去,只能看得見七香車上支起的軒篷,綴下的流蘇左右搖擺,車一次只能走半步,幾乎是在原地搖晃。

白瑾坐立難安,將衣服角都抓皺了。環境實在雜亂喧鬧,即便是輕衣侯死在密閉的車裡,一時也不會有人發覺。多停留一分,就是給那妖物一分可乘之機。

慕懷江略一沉吟,按住了腰間的法器:「不等了,過去。」

陽光從他掠過的袍角溜走,餘光瞥見側邊幾個癩頭小乞丐湊成一堆,穿著辨不清顏色的臟衣裳,對著地上豁了口的碗淌涎水,用髒兮兮的手爭搶吃食,才不管來的是什麼權貴,看都懶得看一眼。

慕懷江的神色玩味,眼角划過一點輕蔑:這倒是真的不慕榮華。

白瑾停在軒敞的車下方,衣袂擺動,出神地望著那乞兒爭食,緊皺眉頭:「容娘當是有個孩子的吧?算算年齡,今年也該七歲了……」

「哼。「身旁男人笑一聲,不以為意:「那崽子……」

「咔噠。「車內一聲輕響,什麼東西撞在了車輪上,「咕嚕嚕」從華錦帘子里滾下去,摔在了地上,折射出刺目的日光。

一隻玳瑁貔貅。

二人對視一眼,猛地飛身而上,掀開了帘子——

車內詭異的香氣撲面而來,卻不是一個女子身形,而是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兒,赤著腳,雙腿懸空地坐在桌板上,黑髮披散,眼睛是空冥冥的黑,倒映出兩點紅光,殺意肆虐。

紅光映得整個車廂彷彿沐浴在火光中,鎮魂鈴猛地大作,直牽得白瑾的衣角上下動搖起來,「叮鈴鈴鈴鈴鈴……」

女人瞪大眼睛:「這是……」

慕懷江鑽進車廂,法器快速出手,撞在那男孩胸膛上。他畢竟年幼,被打飛出去,攻擊猛然截斷了,輕衣侯雙手捂著脖頸,慘白著臉咳嗽起來,半個身子趴在桌上,黑髮披散了整個桌面。

慕懷江一拎,直接將那凶獸似的男孩雙手反剪壓在了地上,他就像是被扔上秤的魚,仍然在拚命掙扎,只是紅光已消,他的力道就像是瘦弱的小貓,他一用力就能摁斷他的脊柱骨。

白瑾的冷汗沾濕後背,和慕懷江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彼此眼中的詫異。

能讓鎮魂鈴如此躁動,除非天生地長之大妖,但眼前這小東西顯然不是。

「半妖。」白瑾乾裂的嘴唇做了個口型。

慕懷江臉色一沉。

什麼東西誕下的半妖,能有如此可怖之力?

「魅女。「他喃喃,冷笑起來,「是魅女。」

原來如此。

本就不是什麼角落鼠輩,而是因為誕下這個小崽子的緣故。

如若當初那個報信的方士沒死透,他甚至想將其挖出來補一刀。

魅女於怨女同體而生,豈是捉妖人輕易惹得了的?

那是永夜之黑暗,無孔不入,擺脫不了的黑色夢魘。

他低頭看著那伏在地上的小兒濃密的黑髮,頭髮上似乎倒映出了礦石般的冷光,臉色略微好了些:「我當她有什麼樣的殺招,原來,這就是她的底牌。」

這個小的,這是她放飛的風箏,送出的棋子,全憑她調遣,是她手握的快刀利刃,關鍵時刻做擋在前面的傀儡。

——現在不就替她擋了一難嗎?

好在,猛獸輸於年幼。

男孩的細細的手指在地上痙攣地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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