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無方鎮 第97章 迷霧之城(十一)

「妙妙,你來。我有話告訴你。」

前廳里,兩旁花窗漏下的細碎陽光,照在幾盆弔蘭的葉子上。

柳拂衣眉宇間帶著憂色,招了招手,把走過院子的凌妙妙叫進屋,順手幫她把椅子拉了拉。

半晌,沒聽見迴音,他一抬頭,只見凌妙妙為難地站在原地,左顧右盼,忽然眼睛一亮,「柳大哥,抱歉,等我一下。」

她挽著裙子飛快地跑過去,截住了從前廳路過、準備去院子里煉術法的慕瑤:「慕姐姐,你能不能進來坐一會兒?」

慕瑤一臉茫然地讓她拉進了前廳,按著坐在了柳拂衣旁邊,隨即她搬過椅子,坐在他們對面,擺出了六方會談的架勢。

「現在好了。「她雙手相抵,撐著下巴笑了笑,「柳大哥你開始吧。」

「……」柳拂衣梗了一下,與慕瑤對視一眼,兩人都對她說話前的嚴肅準備摸不著頭腦。

「別一直看著我啊。「凌妙妙輕咳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慕容氏的事?」

慕聲一早就去鎮上採買筆墨黃紙,恐怕一時半刻回不來,現在是這些天里,他唯一不在場的時機。

柳拂衣默了片刻。

「慕容氏,或許不該叫做慕容氏。」

凌妙妙豎起耳朵聽。

「她不姓慕容,她姓暮,夜晚的那個暮。『暮』姓,在妖物族群中,是象徵永夜的存在。他們身上體現著妖物最黑暗的一面:魅惑,暴戾,隻手遮天。」

「……」

「你還記得過宛江的時候,在大船上,我曾經給你講過的魅女嗎?「柳拂衣的望著她,表述緩慢而柔和,生怕她不接受似的,一點點地引導著,「魅女,能歌善舞,美艷絕倫,善蠱惑人心……」

「噢!「妙妙抿了抿唇,伸出手指,「想起來了,那個人格分裂……」

當時,柳拂衣對她講過,若是魅女被人辜負,就會於體內分裂出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妖魂,名為怨女,本性極惡,為禍四方,捉妖人避之不及的對象。

卻沒想到,這樣的巧……

柳拂衣頷首,還在觀察她的神色:「暮容兒是魅女,她說的那座故鄉的山,就是極北之地的麒麟山,存世的魅女數量很少,她就是其中之一。」

「噢……「凌妙妙思忖,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垂著眸子嘟囔,不知是驚異還是茫然:「那慕聲——就是魅女的孩子了。」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慢慢地印證著這個事實。難怪,在第一個記憶碎片中,他可以神出鬼沒地鑽進輕衣侯的七香車;難怪他頭髮一長,紅光一閃,就能殺人於無形;那蠱惑人心的力量,不是邪術,應該是天賦了……

那髮帶呢?原先她以為慕聲是借了髮帶的力,現在看來,那髮帶,怕只是個把門的閘口。

廳內靜靜地燃著熏香。花窗外人影動了動,衣角擦過了茂盛的蘭花,剛結出的一隻長長花苞,「噗嚕嚕」地滾落在地。

少年將背抵在牆上,閉上了眼睛,努力地想要勾起唇角,嘴唇卻顫抖著,連一個譏誚的微笑都沒能完成。

果然……是半妖啊。

擁有這樣的血統,卻在嫉惡如仇的捉妖世家長大,手裡沾了無數妖物的血,可卻終究不能被世人所容。

他隱約猜到了自己的宿命。可是終於被證實的這一刻,仍然生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獨。

過去的十幾年,終於全部被判定成了不足道的笑話。

不論哪一方,都不應該多餘出他這樣的怪物。

他轉過身,透過花窗的縫隙,一動不動地看著凌妙妙低垂的眉眼,搭在牆上的指甲泛白,他眸中的黑是旋轉顫抖的星河,極端危險。

現在,他放在心口的女孩,終於毫無掩飾地知曉了他驚天的不堪。

他知道沒有勇氣聽下去了,哪怕她皺皺眉,都會如一記重鎚砸下。可是他邁不動步子,發瘋似的想看看她的反應……

不敢奢望,又忍不住幻想。

「妙妙?「柳拂衣有些憂心她長久的沉默,身子傾了傾,「怎麼了?」

「沒有。「妙妙抬起頭,語氣又輕又緩,像是在暖融融的午後講故事,「我在想。」

柳拂衣對她過於平靜的反應有些吃驚:「想……什麼?」

她蹙著眉,含著微不可聞的嘆息,抬頭一望,聲音仍舊很輕:「我在想呀,那子期豈不是很可憐。」

「……」

屋內屋外的人一併默然。一時間,窗外落葉沙沙,由外而內傳來。

她接著道:「做人有做人的快樂,做妖有做妖的瀟洒,他夾在中間,該往哪兒去呀?」

陽光傾落的室內,女孩歪著頭,眼中有真誠的疑問,隨即又陷入了沉思。

慕瑤沒有想到妙妙的反應竟是這樣,頓了頓,試探著問:「妙妙……不怕嗎?」

凌妙妙看了她一眼,反問:「慕姐姐怕嗎?」

「……我闖南走北,見得多了,自然不怕……「她的臉色很難看,「只是……有些詫異罷了。」

慕瑤覺得,自從慕聲在那天夜裡爆發以來,她的心也跟著變得越來越寬了,幾乎有些破罐子破摔、自我放棄的意味。別說半妖,哪怕他就是妖,難道她還能提刀把養了這多年的弟弟砍了不成?

就算她想,手也是舉不起來的,哪怕躲遠點眼不見為凈,也不想直接對上他。

這幾個月,她一直活在自我懷疑和心理矛盾中。

「是啊,沒什麼好怕的。「妙妙點頭,「他不就是他嗎,是人是妖又有什麼關係。」

「可是……」

可是你不一樣,你是他的妻子,人妖殊途,終究……

柳拂衣捏住了慕瑤的手腕,她沒有說下去。

柳拂衣接著道:「趙公子,你也認得,就是趙太妃的弟弟輕衣候。」

白色髮帶在風中飄飛。

慕聲的腰斜抵在牆上,手指點在花窗上,貪戀地描摹著妙妙的輪廓。

他的眼尾上挑的那個小巧的勾,罕見地勾住了一點暖色,側臉恬靜,像一塊被撫摸得熱乎乎的暖玉。長睫下黝黑的眸子,沾染了陽光,倒映著一點迷亂的光暈。

她說……是人是妖都沒關係。

只這一句話,就像垂死的囚徒被判了緩刑。

隨即,他看見凌妙妙詫異地抬起頭:「輕衣侯?」

她驚愕了兩三秒,那雙明亮的杏子眼,不自然地眨巴了兩下,眼皮發紅,飛快垂下了眸,越發像只兔子。

「怎麼了?」柳拂衣嚇了一跳。知曉一個人的身份,竟然比知曉一個妖更讓她吃驚。

「沒事。」凌妙妙的手指交握著,看著地板,胸口裡彷彿有一隻手在揉著她的心。

親人背離,父子相殺,至親面對著面,都認不出來,只當仇人搏命……到底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她又出神想了。

倘若一切順利,黑蓮花本該是趙家的小侯爺呀,錦衣玉食堆砌,被恭維祝福包圍,鮮衣怒馬、自由自在地長大。

父母期許,名之子期。

「……」柳拂衣擔憂地盯著她。

「沒事兒。「凌妙妙擺擺手,強笑道,「柳大哥接著講吧。」

「我曾經對你說過,魅女隱居山林,一旦流落於世,必會招致災難。」

凌妙妙點頭:「是因為怨女的緣故嗎?」

「也不全是。「他頓了頓,「魅女天生地長,妖力巨大,只是一旦懷孕生子,妖力便會被大幅度削弱,甚至會失去妖力。」

他提著一口氣:「她們的孩子即將繼承……或者說是『剝奪』母親的妖力。」

凌妙妙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若生男,則妖力減半;若生女,則妖力加倍。而男孩不算在魅女族群中,生兒得來的妖力無法延續下去。」

妙妙的腦子飛速運轉著:「也就是說,隨著魅女族群的繁衍,真正作為「魅女「繼承妖力的女孩會越來越少……但是……妖力會越來越強……」

「對。「柳拂衣頷首,讚許地看著她,「這就是魅女族群的『進化』。」

「如果放任她們『進化』,最後會產生出什麼樣的強大怪物,這個世界能不能承受這種力量,誰也無法預料。魅女族群也不希望力量慢慢集中在某幾個人身上,因而,她們將自己藏起來,不會輕易繁衍。」

凌妙妙長舒一口氣,還沒能這口氣吐完,便聽見了接下來的話。

「但我猜,暮容兒是個例外。」

「她生下了一個男孩,但這個男孩的妖力竟然沒有減半,反而加倍了。我不知道,是否是因為與人結合的緣故。」

「……」

「與之相應的是,暮容兒的強大妖力幾乎全被他剝奪了,她有了這個孩子以後,孱弱得幾乎像是個普通女人,甚至沒有辦法去抵禦普通人的欺侮。」

凌妙妙詫異地聽著,把自己的手都掐紅了。

廳堂里的人沒有發覺花窗外蘭花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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