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無方鎮 第91章 迷霧之城(五)

凌妙妙拽著他的手腕,徑自從席間起身:「出來。」

慕聲讓她拉著走,走出大廳,疾步走到了寂寂夜色之下,迴廊中幽暗冷清,與裡面的明亮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凌妙妙一路走一路左顧右盼,終於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石砌的小水池,水池旁邊還靠著一隻木瓢。

「過來點。」她拉著他蹲下來,將他的手腕抓著,扯到了水池邊,舀了一瓢冷水澆在他手背上。

慕聲靜靜地看她的側臉,凌妙妙專心致志地低著頭,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水,髮鬢上的綢帶有些散了,長長地垂在肩上。

他伸出左手,幫她將那綢帶拉了一下。

凌妙妙回頭看他一眼,放下了瓢,直接將他的手按進了池子里。

池子里的水澄清透明,看得見底下絢麗的彩石和石縫間茂盛生長的蓬鬆水草,幾尾狹長的魚在水中警惕地穿梭來去,有幾條擦著他的手背過去。滑膩膩的、帶著韌性的觸感。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一陣火辣辣地痛。

凌妙妙仍然保持著抓他手腕的姿勢,望著水面自顧自地笑了:「看,小魚來咬你了。」

「……」他纖長的睫毛動了動,烏黑的眼珠凝望著她,看起來異常柔軟。

浸了一會兒,凌妙妙將他的手抽出來,放在眼前細看,手背上仍然是通紅的一片,好在沒有起泡,她的指腹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摩挲了兩下:「疼么?」

「不疼。」他平淡地扯謊。

凌妙妙這才舒了口氣,撒了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瞥著他,晶亮的杏子眼裡滿是嫌棄:「連個水也不會倒。」

她頓了頓,徵詢道:「回去吧?」

慕聲猛然抓著她的手腕,再次浸入池子里,「手疼。」

凌妙妙心裡大概有了數,他暫時不想聽。

她沒有再勸,瞅著池子:「那你自己泡著,拉我幹嘛?」

少年垂下的眼睫輕輕一動:「擋小魚。」

「……「凌妙妙沒繃住,「嗤」地笑了,撩了點水到他臉上,他沒有躲,只是閉了一下眼睛,等攻擊過去後,立即用沾濕的臉頰去蹭她的臉。

兩人蹲在池子邊,撩著水玩,身影遮蔽了月光的影,池子里的魚驚恐地四下穿梭。

老頭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

他在繁華時來,給這種熱鬧再添一把火,隨即在一片熱鬧間抽身而退。

柳拂衣和慕瑤隨之起身,跟著他走到了外間,叫住了他。

穿著布片衣服的老頭意外地回過頭,離近了看,看得到他通紅鼻頭旁邊的皺紋,和因為開始掉牙而顯得有些乾癟的嘴,配合著一身簡陋艷麗的衣裳,滑稽荒誕。

這也只是個被生活打磨的民間藝人。

慕瑤的雙目澄清,隱隱流露著急切的情緒:「可以問問您的故事是哪裡聽說的嗎?」

傳聞逸事加工一下,還可以像模像樣,只是很多細節,都是私密之事,他說的如此細緻,好像他當時就身處其中一樣。

老頭眼裡流露出些微茫然和警惕。

柳拂衣上前一步:「我們並無惡意,在下柳拂衣……」

在民間混的,大都聽過柳拂衣和九玄收妖塔的威名,他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柳方士?」

柳拂衣的表情依然謙遜有理:「別怕。我們捉妖人查案至此,在您這兒聽到了一些線索,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煩請解惑。

「……「老頭默了默,嘆了口氣,雙手合十,「小老兒靠這點口技吃飯,還請二位不要說出去呀。」

柳拂衣誠懇應道:「那是自然。」

「小老兒原先是混跡市井茶坊的說書人,講些演義傳奇。十多年前,茶坊附近的最有名的妓館突然失了火,燒得乾乾淨淨,老闆榴娘死於非命,倖存的女子四下奔逃,花折就此倒了。」

「有人從廢墟裡面挑揀出了一些沒被燒毀的女子首飾,拿到集市上低價倒賣,賺些閑錢。」

「我就是那個時候,在集市上買了一個精緻漂亮的妝奩,本想拿回去送給我家婆子用……「他猶豫了一下,「誰知打開以後,無意中發現那匣子有個夾層,夾層里裝了近百顆晶瑩剔透的珠子,我看著好奇,便捏起來看,一個沒拿住,珠子跌在地上碎了,一段畫面便憑空入了我腦海,彷彿我親歷了這些事一般。」

慕瑤輕不可聞地一嘆:「是女人的淚珠。榴娘收姑娘入煙花之地,竟然還要收集她們苦楚的回憶。「她有些煩亂地捏了捏鼻樑,「——這個榴娘,恐非凡物。」

柳拂衣沒說話,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後來……花折換了老闆,改成了普通酒樓,我便去碰碰運氣,將這些珠子里的畫面稍加敘述,改編成了故事,豈料大受歡迎……我也從老闆那裡拿了分成,日子過得比往常更紅火。」

他言語間有些歉意,彷彿也知道消費逝者的悲慘過往是件不太仗義的事。

只不過,芳魂已逝,無人追責。

「慕容氏的故事,可與旁人有所不同?」慕瑤追問。

本來她只當是普通故事去聽,直到聽到了「你我期許,名之子期」,她驟然大驚,發覺恰巧讓他們趕上的這一段,並非偶然。

「……不瞞二位,這慕容氏的珠子,與其他女子都不同……「他面露惶恐之色,「唯她一人的珠子,是血紅色的……」

帝姬提著食盒出來,裙擺上綉著閃閃發光的金線,腳步輕而慢,高貴優雅。

「殿下又去給太妃娘娘送飯了?」面對她的侍衛出了聲,有些緊張地同端陽搭訕。

傳聞帝姬飛揚跋扈,嬌縱任性,但這幾日看來,似乎並不如此——她身上甚至有一種異常柔婉的……女人味,總是不經意間吸引人的視線。

這幾天,帝姬每天帶著精巧的糕點進去探望趙太妃,想來還孝順得很。

帝姬微微側頭,眸中天真良善,又帶著不可褻瀆的慵懶優雅,平和溫軟地應道:「是啊,母妃想本宮。本宮也思念母妃。」

跟她搭話的侍衛面頰微紅,低頭避諱,不再言語了。站在她背後的那名侍衛卻暗自皺了皺眉——帝姬華麗精緻的粉紅色後擺上,濺上了點點發黑的污漬。

那是什麼東西?他心裡暗想,乍一看,還以為是血跡。

「殿下!」身後氣喘吁吁地追出來一個人,老內監滿頭白髮散亂。銀絲在陽光下閃著光,滿臉褶皺,面容浮腫而瘦骨嶙峋,肩膀竟連官服也撐不起來了,看起來老態龍鍾。

「徐公公?」兩名侍衛嚇了一跳,異口同聲。

老人的呼吸像是拉風箱般費力,死死看著她,一滴渾濁的淚,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流下來,似乎是憋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殿下,您怎麼能……怎麼能這樣對待太妃娘娘呢?」

「你說什麼,本宮聽不懂。」帝姬提著食盒,向著門前侍衛靠了一步,高貴而柔弱,像是匣子里易碎的夜明珠,需要費心呵護。

侍衛腰上配劍「刷拉「一動,提醒:「徐公公,不得對殿下無禮。」

「你……你……「徐公公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了帝姬,語氣沉痛,「殿下!烏鴉反哺,羊羔跪乳,即便娘娘有再多的錯處,到底也是你生身母親,您怎麼能……」

帝姬的紅唇微不可察地微微一翹,抬起眼來,眼中帶著一點憐憫的笑意:「以下犯上……」

朱唇輕啟,眼中一點點結了冰,輕飄飄道:「誅。」

吐出這個音節時的唇形溫柔,彷彿是在進行一個纏綿的親吻。

「……」侍衛的手猶豫地放在刀鞘上,心驚膽戰地看著帝姬的臉。

「不必,老奴服侍娘娘一輩子……「他發出幾聲干啞的笑,話音未落,他含著熱淚,「砰」地撞在宮門前的柱子上,熱血四濺。

侍衛的手一抖,一絲冷意爬上了脊梁骨。

帝姬聽見這頭骨碎裂的聲響,動也未動,提著食盒走了兩步,又旋過身來看他,雙眸又純真又嬌媚:「明天,本宮還來給母妃送飯。」

「阿聲不是你親弟弟?」柳拂衣陷入了短暫的茫然。

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他當時沒有那麼震驚。

直到現在才明白慕瑤為何堅持追了出來。

慕容氏的故事複雜,說書人折成了四折,明天、後天,便能講完,便令那惶恐的說書人先行,他走了以後,慕瑤才驟然吐出了這個驚天秘密。

他細細思量,只覺得一陣冷意盤桓心頭:「瑤兒,你仔細同我講,阿聲的身世究竟如何?」

「我聽爹娘說,阿聲是三歲上讓他們從妖怪窩裡撿出來的,當時孩子父母至親皆不在。」

柳拂衣捏著自己的手指一聲不響,他只在遇到棘手的問題時,才會露出這樣的動作。

他沉吟半晌:「……這事情,你怎麼從未跟我提起過?」

慕瑤的眼裡含了一點憂愁的水色,在月色下亮閃閃的:「非但沒跟你說過,外頭的人,一個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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