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無方鎮 第88章 迷霧之城(二)

「這慕容氏,是什麼花呀?」有人橫出一嗓打斷。

老頭搖搖頭:「慕容氏不是『花』,甚至,她的名字都沒有刻在牌子上——因為這名諱也不知真假。」

大廳里一陣低低的騷動,似乎是很不滿地喝起倒彩,那個發問的人再次提高聲調:「那講她做甚?上次玉蘭花蕪香戲兩男的故事精彩,何不接著講蕪香?」

座下人紛紛應和。

慕瑤臉色漲紅,左右看了看,果真發現四周坐的大都是年輕男子,臉上更加掛不住了。

身後那桌還在滔滔不絕科普:「這老頭在此,每日講一小段故事,供在座食客消遣,講的都是從前在花折里發生的事。」他的尾音帶上一點輕浮之意。

「從前?」

「就是當花折還是妓館時的故事,每個姑娘花名之上還有一個雅號,那人說的『小玉蘭』便是蕪香姑娘的別稱。傳說花折掛牌上九九八十一朵花,琳琅滿目,各有風姿……這老頭,已經講到四十九朵花了。」

對首那人笑了:「果然,來這裡吃飯,倒是為了順便聽聽這香艷故事。」

公子嘬一口酒,感嘆:「香艷,但不俗氣,精彩得緊。」

凌妙妙仰頭打量大廳內裝潢,二層還留有未撤去的紗簾珠簾,細節里保留了些明艷的粉氣,透過老舊的木樓梯,彷彿能想到當初女子們扭著細腰、拿著手帕踏上二樓的情景。

「諸位聽我說。「老頭伸手安撫不滿的食客,「你們定是想這慕容氏必定貌若無鹽,才不能上木牌、冠以花名,可對?」

「事實恰好相反——慕容氏冰肌玉骨,天人之姿,花折的老闆榴娘,想不到哪一種花襯得上她,只得將她藏在三層東暖閣里,做匣中珠玉,非王公貴族點名相見,絕不出來拋頭露面。」

「喔——」底下的人立即便被鎮住了。

自古以來,美人越是神秘高傲,越是引人注目。

老頭滿意地掃視一圈,接著道:「故事要從趙公子落腳無方鎮開始講起。趙公子其人,誰?高門大戶的公子爺,身份尊貴,相貌更是萬里挑一,從十幾歲起,便被各色貴女競相纏繞,不勝煩擾。」

「因而,趙公子脾氣極傲,尤對向他示好的女子,幾乎不拿正眼看待。」

三言兩語,引得座下人入了境,興緻勃勃地聽。

「這一年,趙公子推拒了兩三門婚事,又拒絕了數十次表白,心裡煩得很,便藉由辦事,跑到無方鎮來散心。咱們這鎮子,最出名的豈非吃喝玩樂?酒肆成排,半夜還燈火通明,最讓遊子樂不思蜀,流連忘返。」

「那一年,上元節里非但有燈會,還有煙花盛典。趙公子想看煙火,但又不想擠人,便著意觀察了一番,看上了城南一座人跡罕至的小山——攀上山頂,又能俯瞰鎮子,又能仰望天穹,實在是個妙處。」

「於是從前半夜起,趙公子便獨自上山,山中只有條廢棄多年的小路,路很陡,草又荒得很,到處都是蟲子,他滿頭大汗,形容狼狽,走了一個時辰,才攀了三分之一,不由得有些泄氣。」

「忽然聞見一陣香風,抬頭一瞥,見得前面有個白色的影子,原是個窈窕的姑娘,獨行上山。」

「那著素衣的背影如履平地,走得很快,似乎不受山路所擾,一裊細腰不盈一握,衣袂飄飄,既無汗漬,也沒有沾染灰塵,真像是天上仙子。」

「趙公子心中好奇,便快走幾步趕了上去,姑娘回過頭來,見了生人,十分吃驚。她面上綴著一塊白色面紗,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是光看露出的那雙眼睛——真當得起眸似秋水,眼波流轉,卻不是一般的水,簡直是西子湖的瀲灧山水,明明不諳風情,卻一眼就酥到人心裡。」

「啊……」下面低低一陣吸氣聲。

老頭眼中似有一閃而過的得色,接著講,「趙公子便愣了一愣,旋即壓下心中的震驚,解釋道,在下非是唐突,請問姑娘何故一人上山?」

「那仙女一般的姑娘,眼中竟然露出無措的情緒,似乎是害怕自己的行為不被准許似的,她開了口,那聲音如絲綢掃沙,聽得人心頭震顫的——她小心地輕聲答:我來看煙花的。」

「哈——」眾人心頭有了數:天下姻緣,正是無巧不成書。

趁著這個停頓的空隙,慕瑤低頭,悄悄地問了柳拂衣一句:「你跟殿下怎麼說的?」

酒樓里燒著碳火,熱氣熏蒸酒氣,柳拂衣擦了擦汗,臉上有些赧然之色:「得了帝姬的命令,遁出來的。」

鳳陽宮外重兵把守,盔甲折射出冷光,人人嚴陣以待。

「帝姬,駙馬跑了。」佩雲的快步走到妝台前,鏡中倒映出她臉上凌厲之色。

端陽正在悉心描眉,這次大病一場,她的小臉有些發黃,企望能用妝將病容遮掩一下,聞言手上一顫,螺子黛便斷了。

她挑起畫了一半的眉毛,連臉上嬌縱都有些有氣無力的:「咋咋呼呼的——還當是什麼事呢。」

「帝姬,您就這樣把駙馬放走了?「佩雲瞪大眼睛,抓住她的手臂,由於太過用力,指甲掐進了她的皮膚里,少女驚叫一聲,急忙推開了她,「大膽,你弄疼我了!」

佩雲倒退幾步瞪著她,默不作聲,淺色瞳孔浮現出了一絲冷意。

「柳大哥心從來不在我這兒,強留他也沒什麼意思,顯得我端陽小氣。「端陽揭開衣袖,小心地吹了吹被掐紅的皮膚,本想呵斥佩雲幾句,身上又一陣無力,讓她扶著額頭趴在了妝台上,抱怨道,「本宮已經好了,不會咬人也不會亂跑,讓皇兄把外面的人撤走吧,這麼多侍衛,看得人心煩。」

佩雲一動不動,只是看著她,冷冰冰道:「帝姬,您怎麼能不經我同意,便私自將駙馬放走?」

「你……「帝姬抬起通紅的雙眼,終於發出了有氣無力的呵斥,「本宮是帝姬,宮裡的人想留就留,想放就放,還需經過你同意嗎?」

佩雲冷哼一聲,走到妝台前,描著端陽倒映在鏡子里的蠟黃小臉,語氣中帶上一絲尖刻:「您可知道柳方士何故不喜歡你?奴才們諂媚,未敢告知真相——慕氏女之貌,遠在殿下之上。」

「胡說!「端陽打斷,氣喘連連,想把她壓在肩膀上的手撥下去,幾次都沒能成功,「本宮自視相貌姣好不輸慕瑤,柳大哥不喜歡我,不過,不過是因為……」她很不情願地承認,「不過是因為本宮的性子不大討人喜歡罷了。」

佩雲冷笑一聲:「殿下還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何止是不討人喜歡,簡直是令人作嘔!」

「你……「端陽半趴在妝台上,瞪大眼睛,氣得渾身顫抖,話都說不完整,「反了你,你怎敢……」

佩雲死死按著她,銳利的目光如冷劍:「若不是您生在帝王家,大家連這一二分好臉色也懶的給你,如此飛揚跋扈,囂張惡毒又愚蠢的女人,也配做我華國帝姬?」

「胡言亂語……住口!」

「告訴你,非但是柳拂衣,這闔宮上下,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待你。奴婢們在背地裡嘲笑你自以為是,陛下對你不過是歉疚使然……」

端陽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色浮現出反常的潮紅:「住口……給我住口……」

佩雲的語氣卻漸漸放柔了,帶著一絲蠱惑的味道,「就連你的親生母親,也曾經想過燒死你,把你當做不值錢的柴火棍,一把火點了,去鋪她親生兒子的光明大道……你多可憐啊,李淞敏。「她將氣得不能說話的帝姬耳側的亂髮別到耳後,眼中帶著嘲諷的意味,「所有的人,都希望你去死……你不覺得憤怒嗎?」

鏡中,端陽的瞳孔驟然放大。

她和身後的佩雲同時定住了,隨即,齊齊顫抖了一下,佩雲像是被抽了骨頭,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端陽卻從妝台的桌子上坐直了身子,栗色瞳孔被燦爛的陽光照射著,像是名貴的貓兒寶石樣的眼睛,有種異樣的綺麗。

帝姬開始慢悠悠地給自己梳頭,對著鏡子,一根一根地插上簪子,食指點了點胭脂,慵懶地拍在自己唇上。

最後,她撿起那半截斷掉的螺子黛,不緊不慢地補全了方才畫了一半的眉毛,眉尾斜飛,銳利如劍尖。

端陽身上大氅上以無數小珠片綉有長尾綠孔雀,在陽光下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澤,她裙擺曳地,手中提了一隻六角燈籠,踩著喑啞的落葉,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林木掩映的偏宮。

「帝姬……「門口的侍衛面面相覷,都有些詫異,「帝姬怎麼來了?」

華國最尊貴的少女濃妝艷抹,不怒自威,她眼也不抬,語氣平平:「我想進去看看母妃。」

「可是陛下交代過,不準外人進去探望趙太妃……」

「荒唐。「帝姬輕啟紅唇,臉色愈發顯得淡漠威嚴,「我豈是外人?」

說話時她抬眼一瞥,那眼神像是風情萬種,又似冷若冰霜,語氣像是嗔怪,又像是責難,令人心頭冷不丁顫了一下。

兩個侍衛對視一眼,有些忌憚地讓開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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