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涇陽坡 第78章 大地裂隙(十三)

夜幕降臨,路邊蛐蛐兒疊聲長鳴,周遭行道樹,只能看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三輛馬車在晦暗的道路上依次安穩行進,車軲轆旋轉,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涇陽坡副本走到尾聲,主角團和李准夫婦揮手作別。

李府上下離開荒僻的涇陽坡,浩浩蕩蕩地搬回江南舊宅,而主角團要北往長安城,架不住李準的厚意……蹭了他們三輛馬車。

李准出手,必然闊綽,車內非常寬敞,塌上墊著柔軟的絲綢軟墊,神似卧鋪,可供行人安穩休息,車夫訓練有素,一路上沒有發出任何噪音。

凌妙妙蜷縮在車裡,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衣,借著帘子縫隙中透出的一線昏暗的光,翻來覆去地把玩手裡的玻璃片。

涇陽坡副本和附加任務的獎勵,加起來就換來這麼一個小小的「回憶碎片」,還是她看不明白的回憶——

那個場景里,慕府的房間寬敞奢華,寬闊的几案前,長相妖媚的女人穿著層疊繁複的坦領裙,手把手地教黑蓮花學術法。

那時慕聲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眉眼還留著兩三分稚氣,先前那垂在兩肩的頭髮卻已經拿白髮帶高高紮起來了,露出雪白的耳朵和優美的鬢角,堪堪顯出少年人的輪廓。

那女人坐在他身後,是一個出人意料的親昵姿態,握著他的手懸筆,從右至左,慢慢在黃紙上畫符。

筆尖上沾著鮮紅濃郁的丹砂,只拿筆鋒細細勾勒,曲里拐彎,活像是走迷宮,一筆連綴下來,圖騰似的字元密密麻麻地畫到了左側。

筆鋒一頓,那女人抽開手,低頭問他:「小笙兒,記住了么?」

那聲音如黃鸝嬌啼,帶著向上的鉤子,她的臉幾乎貼住他的額頭。

慕聲並沒有抗拒之色,只是沉默地望著桌上的黃紙,不知道在想什麼。

那女人耐心地從下面抽出一張紙,又將筆蘸滿了丹砂,淡淡道:「若是沒學會,娘再教你一遍……」

「我記住了。「他答,聲音還是略有沙啞的童聲,「可是……」

「可是什麼?」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茫然:「阿姐曾對我說過,畫符切不可從右向左,由內往外……」

女人笑了:「你姐姐說的對,這便是反寫符。」

少年驟然抬眼,眸中驚異。

「想問我為什麼教你這個?」

女人翹起唇角,已經拿起筆,細細密密地在新紙上再次勾勒起來,耐心得彷彿在點妝描眉:「慕瑤根骨極佳,三歲上開始修鍊,才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半道兒出家,慕家這些人又不肯好好教你,你若是不自己想些辦法,這輩子都不可能趕得上你姐姐。」

她已經畫好一張,擱了筆,憐惜地撫摸著他的頭髮:「你不是想要保護姐姐嗎,若是不變得強大,下次,還是只能躲在她背後。」

慕聲扭頭,沉默地望著她在陽光下清淺的栗色瞳孔。

她的撫摸愈加輕柔,像是在逗弄一隻寵物,紅唇輕啟,語氣散散慢慢:「小笙兒,你也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對不對?」

「……」男孩抿緊嘴唇。

「你本就從黑夜中來,還想披一身的光明,哪來的這種好事。」

慕聲緊握的拳慢慢鬆開,拈起了筆,像是在和誰慪氣似的,一聲不吭地畫滿了一張,只是手有些抖,收尾時線條有些彎曲。

女人拿起紙來細細看,滿意地「嗯「了一聲,彎起嘴角,「小笙兒果然是最聰明的。」

……

凌妙妙仔仔細細看了那女人的臉,確定她絕對不是先前夢裡的那個。

那張臉給人的印象深刻至極,縱然淪落風塵,哭花了妝,也美得空靈,不似眼前這個女人,美則美矣,卻是錐子臉,大眼睛,鉤子一樣的眼尾,窄肩細腰,酥胸半露,走的是妖媚惑人那一掛。

可是慕聲的的確確叫她「娘」,二人的動作親昵如母子,看起來竟然沒有任何違和。

她接著向下看。

門被推開了。小童端著托盤上了茶,恭敬地遞到她手邊,似乎不太敢抬頭直視她的臉:「二夫人。」

「嗯。「她端起茶來抿了一口,揮揮手,「下去吧。」

「二夫人……大小姐回來了,在前廳……「他說著,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有些奇怪地看了女人一眼,她正在專心致志地將托盤裡幾碟糕點擺在慕聲眼前,聞言只淡淡道,「我一會兒便過去。」

小童又好奇地偷瞄了她幾眼,躬身退了出去。

這個陌生的女人,是慕家的二夫人……印象中慕聲似乎同她說起過,慕懷江確有一房妾室,此女名叫白怡蓉,慕瑤雖然叫白瑾為娘,只喚二房蓉姨娘,事實上卻是這個二夫人的孩子。

只是,當時他說白怡蓉為人淺薄,他背上那些鞭痕,有一半是這個女人從中挑唆的結果;一旦他沒能保護慕瑤,這個女人便會上手打人,亦或是用別的方法折辱他,簡直就是惡毒繼母的典範。

現在看來,事情似乎不像他說得那樣,至少這段碎片看來,這個階段,他和白怡蓉已經好到了互稱母子的關係……

凌妙妙煩躁地翻了個身:究竟是他有所隱瞞,還是此事另有隱情?

……

門閉上,女人見他看著碟子,遲遲沒有動作,便問:「怎麼不吃?」

慕聲有些遲疑,睫毛顫動:「我……很久不吃甜的了。」

女人低眉:「吃吧,都是你原先愛吃的。」

他拈起一塊凝視著,漆黑眼裡滿是茫然:「是么……」

她的手有意無意地拂過他頭上髮帶:「你身上的忘憂咒一時半刻解不開,想不全也是正常的,娘怎麼會騙你?」

她看著他吃糕點,囑咐道:「小笙兒,反寫符的事情,不要跟別人提起。」

他一頓,隨即點點頭,末了,冷不丁抬頭,神色很認真:「……嫁入慕家,可是你所願?」

她唇畔微笑淡淡的,和她栗色的眼珠一般漫不經心:「小笙兒不是一直想要個爹么,現在你有爹也有了娘,還有你最愛的姐姐,我們一家人都在一起,豈不是正好?」

……

馬車忽然一個急剎,馬兒發出嘶啞的長鳴,凌妙妙險些從塌上滾下來。

掀開帘子,車夫滿臉惶恐,忙不迭地同她道歉。

三輛馬車一輛挨一輛,前面的兩輛也已經停了下來。凌妙妙仰頭一看,高高的城牆巍峨如山,佇立在夜色中,顯出磚石剛硬冰冷的輪廓,城門上懸掛的燈籠明亮,映照出匾額上遒勁的字體。

「我們……到了?」

「回凌小姐,到了……「車夫將馬鞭擱在腿上,掏出方巾擦了擦汗,仰頭看天,語氣有些發愁,「就是到得不太湊巧,晚了。」

若想進城,大都計畫天黑之前到達,否則容易無處可去。計畫趕不上變化,現在晚了這一兩個時辰,城門已關了,今晚說不定又要露宿街頭。

最前面的馬車的車夫吆喝了一聲,打了打手勢,準備掉頭折返,馬兒打著響鼻,疲倦地踢踏著步子。

忽然空氣中傳來一陣鈍重的金屬摩擦聲,「吱吱——」,隨即是一陣人聲嘈雜。

車夫勒馬,詫異地回過頭去:「門開了?」

大門供權貴進出,小門用以百姓通行,右側小門已經向內打開,火把的光亮如夜空中星,一整排次第浮現,眼前驟然明亮起來。

舉著火把的侍衛迎了出來,待看清柳拂衣的臉,喜不自勝,揮舞手中火把,向城牆上面打著手勢。

「是柳方士的車。」

轉眼,火把的光芒如星火燎原,直組成了一隻移動的火龍,無數侍衛在城牆上奔跑起來,一個挨一個地傳遞著消息,直傳遞到宮城深部。

凌妙妙詫異地望著城門,他們只是去查案歸來做個交接,竟然當得起這麼大陣仗?

前面的慕瑤顯然也心中疑惑,掀開帘子警惕地看著外面。

三輛馬車馬車在眾多侍衛的簇擁下被迎進城門,侍衛們歡天喜地的喊聲這才變得清晰起來:「駙馬爺回來了——駙馬爺回來了——」

一個傳一個,由近及遠,轉瞬響徹宮城內外,整個宮城,似乎都在此刻沸騰起來。

內監尖而細的嗓音,遠遠傳來,劃破宮城之夜,活像是唱戲:「迎——駙馬——入宮。」

四周一片山呼海嘯,慕瑤望著前方,臉色慘白。

「帝姬的事情,說什麼的都有。」

茶水嘩啦啦地倒進瓷杯里,店小二壓低聲音添了茶,「具體的,小的也不太清楚,只是聽說帝姬好像……」

他指了指腦袋,聲音越壓越低,「這裡受了刺激,人糊塗了。陛下給她說了門親事,臨嫁人前一晚,她就發瘋了,抱著柳方士的牌位成了親,說自己已經嫁了個死人。」

妙妙和慕聲坐在一邊仰頭聽著,慕瑤一個人坐在對面,低頭不語。

「小的相好的在宮裡當值,聽說帝姬逢人便喊叫、摔東西,只有那個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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