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涇陽坡 第77章 大地裂隙(十二)

凌妙妙坐在慕聲床邊,攪了攪碗里的葯,心血來潮舀了一小口嘗了嘗,整張臉頓時皺成一團:「呸呸呸——」

慕聲滿臉複雜地看著她:「那是我的葯,你喝什麼?」

「我不得試試溫度嗎……「張嘴抱怨時,她的舌尖還是麻痹的,那股澀然的味道在她嘴裡繚繞不去,忍不住將葯碗墩在桌上,「不行,這葯不能喝。苦死人了。」

「怎麼不能喝。」他端起來剛準備一飲而盡,突然頓了頓,手一抖,將碗又放回了桌上。

「怎麼啦,「凌妙妙瞬間緊張起來,「你手也傷了?」

少年摸著自己的手腕,頓了一下,才低著頭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沒記得他手上有傷啊,難道他在裂隙下面拉她的時候太用力,拽脫臼了……

凌妙妙瞅著他的袖口,「傷哪了?」

他沉默幾秒,耳尖有些發紅:「說了你也不知道。」

她頹然嘆口氣,蔫搭搭地端起碗來,勺子湊到他嘴邊:「那你下午得叫慕姐姐來看看。現在先這樣湊合湊合吧。」

慕聲低下頭,非常湊合地喝了葯。

室內一時安靜無聲。

喝了兩口,他忽然垂著眸開口:「我頭一直扭著,好累。」

「……「凌妙妙無語地望著他,簡直不能想像一個人只用動動下巴頦低頭喝葯也能覺得累,「我手舉著還酸呢。」

他望她一眼,言簡意賅:「你往裡坐些。」

凌妙妙低頭一看,自己的膝彎都已經抵著床沿了,再往裡……

索性將兩隻鞋一蹬,直接盤腿坐上了床,都已經上來了,才覺得自己有點過於不客氣了,延遲地補充一句:「不介意吧?」

慕聲低著頭看著她手裡的碗:「……別廢話。」

凌妙妙扭了個身,慢慢挪到了他旁邊,他向里移了移,給她讓了個位置。

「這樣果然舒服多了。」凌妙妙喟嘆一聲,摩拳擦掌,幾乎是正對著他的側臉,勺子伸過去,他嘴猝不及防一閉,葯汁直接傾灑出去,從嘴角,順著他脖頸往下流。

「哎——「她眼疾手快地抓起床邊手帕接住了下滑的葯汁,順著他的脖頸一路擦上去,擦到了他嘴邊,乾脆直接堵住了他的嘴,恨恨道,「你還說我嘴漏,我看你才是真漏,該進水的時候閉什麼閘呀?」

她的四根手指摁住手帕,白色手帕上是他瀲灧的黑眸,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睫毛纖長。

四目相對,凌妙妙底氣都有些不足了:「你……你是不覺得這葯太苦了,喝不下去?」

「……」他的睫毛微微一顫,望著她臉不說話。

她將葯碗放在桌上,一手捂著他的嘴,另一手飛快地從懷裡掏出個紙包,單手展開,拈起兩顆黏連的蜜棗塞進他嘴裡,隨即再次捂住他的嘴,生怕他抗拒地吐出來,半晌,歪頭問,「甜么?」

少年的手輕輕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移開絹子,他已經默然將棗咽了下去。

凌妙妙擦擦手,再度端起碗來,循循善誘:「良藥苦口利於病,慕姐姐親手給你抓的愛心方子,你還不快點喝完?「她微微張嘴,發誓自己對幼兒園的小弟弟都沒有這麼耐心,「啊——」

他望定她微張的唇,半晌,吐出一個字:「甜。」

「……」

一口氣噎進肺里,凌妙妙想摔碗。怎麼會有人反射弧這麼長?

慕聲這次喝葯,喝得十分不順利,一勺藥他要分三口咽下去,催他,他便垂下眼睫,淡淡說:「燙。」

「我剛嘗過了,不燙。「凌妙妙恨鐵不成鋼,勺子幾乎懟在他嘴唇上,恨不得給他灌下去,「要不,要不你自己吹吹……」

「……」他看看葯,復又看她一眼,那眼神充滿譴責,看得凌妙妙都有些過意不去了,只得對著窗口吹進來的涼風又耐心地晾了十分鐘。

再喂,他還是時不時閉口,弄得葯汁橫流。

「你怎麼連喝葯也不會呀。」凌妙妙惱了,憤憤展示沾滿褐色葯汁的手帕給他看,晶亮的杏子眼氣鼓鼓地瞪著他。

慕聲望她一眼,沉默了半天才開口,眸中神色委屈:「太苦了。」

她沒話反駁,想想剛才的味道,這葯確實難以下咽,只好默然再喂,一腦門的汗又被風晾乾了。

一碗葯喝完,足足用了三刻鐘,她等得沒了脾氣。

收了碗,活像打完一場仗,揉揉酸痛的手腕,才想起來什麼:「對啦,我的收妖柄……」

慕聲聞言,從左腕上卸下她的那隻收妖柄,抬頭一看,卻怔住了。

她手握成拳,露出纖細皓腕,伸到他眼前。

她下意識的動作,竟然不是伸手去接,而是……要他戴。

他躊躇許久,目光不住地被她的手腕吸引,腕側的骨節微微凸起,皮膚光滑細膩,微微透出一點青色血管,向上的整個小臂,都是白皙柔軟,隱在挽起的孔雀藍袖口深處。

他躊躇了半晌,還是沒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凌妙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被他抓住了手,隨即感覺到他的指腹貼著她的手腕,來回摩挲了幾下,弄得她手上發癢,心頭也彷彿有隻爪子在撓。

那感覺,簡直就像小孩子抓住了新玩具……

愛不釋手。

她腦海里蹦出這四個字的剎那,渾身一個激靈——怎麼能產生這麼荒謬的錯覺。

慕聲也猛然撤回手去,目光似乎無處安放。

凌妙妙還懵懂地伸著手:「剛……剛才這是?」

他手裡捏著收妖柄,睫毛抖動,語氣卻很平穩:「沒什麼……怕套不上,量量尺寸。」隨即,拉過她的手腕,飛速套了上去,沒再看她一眼。

凌妙妙心裡一虛,捧了捧自己的臉頰,又比比手腕,嘴裡嘟囔:「我最近的確是胖了些……但也不至於到套不上的程度吧。「她頓了頓,戳他,「那你上一次怎麼沒量?」

「……」

他停頓一秒,驟然拉開被子躺了下去,翻身朝著帳子里,遠遠地躲開她,「你回去吧。」

「啊?」

「你走吧……我要睡了。」

十娘子纖細漂亮的十指執著茶壺,顏色澄清的茶水拉成一線,倒進慕瑤的茶杯。

「多謝。「慕瑤望著她姣好的側臉,頓了片刻,語氣柔軟下來,「先前是我猜測不實,對你多有誤解……抱歉。」

桌上擺著四道小茶點,精巧細緻,都是當家主母親手製作,親自擺盤。她作為李夫人,持家井井有條,無可挑剔。

十娘子濃密的睫毛像忽閃忽閃的小扇子,低而甜潤地笑道:「我還是一次聽聞捉妖人像妖物道歉。」

慕瑤神色認真而誠懇:「我慕家有家訓,斬妖只為衛道,保百姓安定,絕不無故濫殺。」

十娘子頷首,語氣溫柔:「捉妖世家慕氏光風霽月,嗯,我略有耳聞。」

柳拂衣也道:「我也欠你一個道歉,對不住。」

十娘子笑了:「謊言終歸是謊言,總要有戳破的一天,我本是妖,藏得再好,也會露出馬腳,怎麼怪得到你們?一切塵埃落定,反倒安心了。」

她將盤子里裝飾的薄荷葉片耐心地擺好,許久才低眉道:「只是我有一個疑惑,藏在心中許久……」

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不妨說說看。」

十娘子抬起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我等妖族化人,四肢俱全便已覺得是平生所幸,對於外貌,從不刻意追求。但對於人來說,皮囊,究竟意味著什麼?」

這一句話,把兩個人都問住了。

楚楚夭折那一夜,她戴著兜帽抱著孩子上街求醫,只露半張臉,三更半夜裡,半數醫館都能為她燈火通明,人們與她搭話,大都輕聲細語,畢恭畢敬,唯恐驚著了天上人。身上沒帶銀錢,也有人一大把墊付。

可她自從套上鯉魚精的殼子回到李府以後,世界瞬間變了個樣子,街上的孩童見她啼哭,婦女見她竊竊私語,男人們避她不及,眉眼中閃爍奇異的厭惡。

她去抓過幾次葯,同樣的醫館,同樣的夥計,卻是冷言冷語,愛答不理。

李府內外,她走過之處,處處是角落裡切切察察的笑聲,下人們好奇又畏懼地打量她,當面說話時畢恭畢敬,背地裡卻從不與她親近。

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她的生活圈裡,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待她如常,如寒冬中的火焰,李准就是其中之一。

「開始我不懂……後來,漸也明白了。「她苦笑道,「人類的世界還是那個樣子,只是我的臉變了。」

她撫摸著自己嬌媚的耳垂,目光茫然,語氣中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諷刺:「人,有時真的很奇怪。似乎不美麗的人不配得到愛,太美麗的人,也不配得到愛。我竟搞不懂,他們要的究竟是什麼。」

慕瑤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美麗怎麼會是罪過?難道你從前……」

「不,不是我。「她解釋,「你難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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