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涇陽坡 第71章 大地裂隙(六)

符紙像又薄又利的飛刀,在空中散開,將地鬼纖長的影子劈成幾段。地鬼們墨綠色的稀薄血液四處噴濺,在地上積了一窪一窪的血泊。

眼下只剩成堆的妖屍,地宮的地面像是殺雞宰魚後的菜市場,一片狼藉。

「啪,啪,啪。」鼓掌聲響起,中間間隔的時間很長,是帶著濃重嘲諷味道的倒彩。

小女孩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像是沒骨頭一般,似笑非笑地望著被打散的地鬼們遺留下來的一點煙霧:「竟然讓你們打通了關卡,我該說什麼呢,天無絕人之路?」

慕瑤死死地盯著主位旁捧茶坐著的那個身影,臉色蒼白得像是丟了魂。可是柳拂衣始終低著頭看著茶盞,甚至沒有抬頭看她們一眼。

妙妙熱的兩頰發紅,在袖子里艱難地盲點著剩下的符紙,這沓不知從何而來的符紙多半是慕聲悄悄塞的,她衣服穿得厚,竟然毫無察覺。

按他的脾性,符紙給的時候應當是分門別類排好的,可惜掉出來的時候弄亂了,當時她和慕瑤就像被逼到絕境的人發現了一箱滿噹噹的手榴彈,罔顧屬性抓起就用,一沓符紙用得只剩五張了。

她將那可憐的盈餘拿手指展平,小心翼翼地塞進袖子里。

唉,真浪費……

忽然覺察到一道又濕又冷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茫然抬頭望去,幻妖的臉色有些難看。

一般反派出場,大都愛裝逼鼓掌,喝完倒彩再羞辱主角一番,彰顯自己掌握全局的霸氣,可是幻妖擲地有聲的一番開場白,眼前兩個人竟然毫無反應:一個目不轉睛地盯著柳拂衣,像是沒聽到她的話;另一個貌似在聽,實際上不知正在袖子里搞什麼小動作,眼神都在飄……

小女孩瞪著妙妙的手,臉色陰雲密布:「那幾張破符紙,根本奈何不了我。我勸你不要以卵擊石,自作聰明。」

妙妙臉上愕然:「我就是數一數,也沒打算拿出來用。」

「你說什麼?」幻妖驟然抬高了聲調。

「……沒什麼。」妙妙嘟囔著縮在了慕瑤背後,只餘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閃爍。

慕瑤卻恍若丟了神似的疾走幾步,妙妙躲了個空,心道不妙,急忙跟上了慕瑤的腳步。

她已經快步走到了青年面前,聲音有些打顫:「拂衣……」

柳拂衣端端坐著,頭髮柔順整齊地披散在潔白的素紗外裳後,手裡捧著茶盞,一雙眼滿含閑適地低垂,睫毛都一動不動,似乎充耳不聞。

「慕姐姐……」妙妙緊張地去拉失魂落魄的慕瑤。

「拂衣……「慕瑤已經抓住了柳拂衣的衣袖,像是個小女孩哄生氣的玩伴一樣,小心翼翼地晃了兩下,聲音越發打飄,「你……你看看我……」

柳拂衣這才隨著她的動作有了反應,望著被她拉住的袖子,隨即目光緩慢地移動到她臉上,眸中露出了深重的茫然,遲疑地問道:「閣下是誰?」

他的眉眼還是如此溫柔多情,眸中神色不似作偽。

「……「慕瑤猛地放了手,彷彿她剛才觸摸的是一團火,整個人蒼白得似乎風一吹就能倒下,「你不認得我了?」

幻妖慵懶地靠在圈椅上。

她的頭髮已經不像在李准府上那樣發黃稀疏,髮髻不挽,任憑濃密的頭髮搭在椅背上,泛著紫色的冷光,冷眼望著慕瑤說話,看上去異常邪魅。

「慕姐姐……「妙妙附耳過去,「柳大哥可能是被控制了,像那些制香廠的工人那樣。」

跳下裂隙之前,幻妖放了話,要將柳拂衣做成她專屬的傀儡娃娃。

在這個世界中,幻妖以掏心控制人,心臟離體,也就將七情六慾與記憶全數帶走。

慕瑤聞言,茫然轉過臉,臉色蒼白得嚇人。

柳拂衣沒有答她的話,接著低頭認真而柔順地看著手中的茶盞里,茶盞里盛著的是褐色不明液體,像是放涼的中藥。

幻妖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不再理會慕瑤,勾起血紅的嘴唇,嬌聲對柳拂衣道:「不知哪裡來的閑人不請自來,擾人清靜,實在是不知禮數。柳哥哥,我們接著喝茶好不好?」

小女孩聲音稚嫩,伸出細長的手臂,遙遙一敬,表情挑釁。

柳拂衣端起茶杯欲喝,唇畔帶著一絲溫柔的微笑:「好。」

「等一下!「慕瑤叫住他,扭頭看向幻妖,神情慘淡,「你給他喝的什麼東西?」

幻妖嘆了口氣,血紅的嘴唇下撇,幽幽地盯著茶盞里的茶:「柳哥哥,怎麼辦,她實在太吵。」

柳拂衣像是聽話的管家,聞言立即擱下茶杯起身,臉上的笑容斂了乾淨,眉宇間帶著一絲陌生的戾氣:「請你即刻離開我與楚楚的家。」

「楚楚?「慕瑤嘴角一抹苦笑,「你醒醒,她不是楚楚。」

柳拂衣神色冷淡:「她是誰,輪不到你來置喙。」

「……「慕瑤抬眸望他,臉色蒼白,眼裡已有淚光,輕輕道,「那你……還是柳拂衣嗎?」

那語氣有些涼,像清晨凝結的露水慢慢深入傢具的縫隙,潮氣一點點侵蝕著木頭,將其泡得發漲、變形。

傀儡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迷惘,在那個時刻,似乎是熟悉的柳拂衣回來了。

「還等什麼,還不動手?」幻妖的語氣忽然變得極其煩躁,她滿臉戾氣地盯著柳拂衣的背影,話音未落,他猛地出手。

「慕姐姐——」妙妙猛地將她拉開,但還是晚了一步,一陣勁風襲來,傀儡柳拂衣毫不留情地抬起掌,直接將清瘦的慕瑤揮在了地上。

「你幹什麼?!」妙妙一把將其推個趔趄,隨即蹲在地上去看慕瑤,少女坐在地上,半張清麗的臉都腫了起來,嘴角還淌著血,她手捂著臉,滿眼絕望。

凌妙妙倒吸一口冷氣。

打人不打臉……這謎一樣的劇情,似乎矛盾不夠激烈,就不能體現男女主角愛情的多舛似的……

傀儡怔怔望著地上那個脆弱的人影,眼中再次閃過迷茫的神色。幻妖從椅子上跳下來,一步一步走到了慕瑤面前,看著她狼狽的神情,嘻嘻笑道:「打臉都趕不走呢,既然這樣想留,那便住下來吧。」

住下來——這既是邀約,也是挑釁。意味著她們二人能有機會再次接觸柳拂衣,可也避免不了每天注視著他被幻妖操控,對她唯命是從。

慕瑤抿緊嘴唇不言語,咽下羞辱,也應了邀約。

幻妖貼近了她的耳朵,輕笑道:「你不是問我給他喝什麼嗎?沒有心臟的柳哥哥要靠喝血維持生命,既然你來了,從今往後,這項工作便由你代勞。」

渾身上下都叫囂著疼痛,宛如全身的骨頭都被人揉碎了。

眼睫微顫,光暈模糊成一片,屋裡漂浮著脂粉香氣,他睜了眼,白紗帳子頂上繡的牡丹,紅彤彤的一片,忽遠忽近,看不真切。

眼前明明有光,光卻像是冬天的雪花,覆蓋在他眼皮上,沒有一絲暖意。

好冷……

雙手用力撐著身下床榻,掙扎坐起來,夏天的竹席子在手掌上印下幾道痕迹,一陣天旋地轉,伴隨著激烈的耳鳴,隨即,耳邊傳來白瓷勺子剮蹭碗邊的碰撞聲音。

眼前女子茂密的黑髮盤成貴氣而複雜的髻,插一支剔透的翡翠發簪,兩耳的水滴形耳墜搖晃著,低眉攪著手中的葯汁。

她的白色外裳在腹部鬆鬆打了個結,赤色抹胸襟口開得極低,幾乎要露出大半酥胸。

「來,把葯喝了。」她一抬頭,露出妝容精緻的一張臉,雙眼眼尾上挑,像兩隻小鉤子。

他晃了晃神,面前這張臉猶如洪水猛獸,即刻向後警惕地退去,冷淡地開了口:「……蓉姨娘?」

出口的卻是幾年前的童聲,還帶著點變聲期的沙啞。

他記起來了,昨天剛歷練歸來,他受了重傷,需要卧床三日。只是……他環顧四周,屋裡的豪華擺件、脂粉香氣都與他格格不入,他怎麼能睡在了她的屋裡?

那女人微蹙眉頭,勾人的眸中露出一絲不滿:「小笙兒,你怎麼叫我姨娘,我是你娘啊。」

「……「男孩怔了半晌,抱膝坐在了床上,小臉半埋在胳膊里,露出一雙秋水似的黑眸,眸中滿是冰涼的不安和抵觸:「蓉姨娘,你為什麼叫我小笙兒?」

女人用力將勺子向碗里一放,似是孩子氣地與他置氣:「娘一直叫你小笙兒的,你不記得了嗎?」

娘?

小笙兒……

頭痛驟然襲來,如浪潮蓋過了他,剛醒來時的眩暈想吐,似乎捲土重來,轉瞬意識模糊。

眼前再清楚時,女人已經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葯。

勺子靠近了唇邊,中藥濃郁的苦味順著熱氣往上飄,他故意閉緊牙關。

「喝啊。「她溫柔地哄,見他不張嘴,低頭思索了片刻,點頭高興道,「小笙兒嫌葯苦是不是?娘這就去給你加一塊糖。」

而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裙擺,十二歲的臉與十八歲的臉重疊交替浮現,分不清楚是莊周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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