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涇陽坡 第66章 大地裂隙(一)

夜深了。

窗戶開著條縫,窗欞上還夾有打卷的落葉。冷風吹進來,吹得那落葉咯吱作響,懸起的紗帳鼓了起來。

側躺著的十娘子睜開眼睛,臉色灰白似鬼,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

她慢慢地喘息著,每喘息一下,都發出艱難的嗬嗬聲,胸口起伏劇烈,那白皙豐滿的胸,幾乎掙出低垂的坦領。

那雙纖長美麗的手向上摸索著,扶著床頭,掙扎著坐起來,腳上胡亂蹬住了地上的鞋。

窗外夜色清寒,照得屋內一支細細的蠟燭愈加慘淡。

她扶著額頭,天旋地轉地走著,像一個酩酊大醉的人左搖右擺地走在街頭。

「呼……呼……」她一路走,一路喘著粗氣,面容灰白,分離的雙眼凸出,布滿了血絲。

她慢慢繞過了綉青竹的屏風,屏風後是一張小床,床頭還擺著一隻紅漆撥浪鼓,幾隻小布偶。

床上沒有人。

頭痛驟然增加,她猛地扶住屏風,才沒讓自己倒下,身軀卻靠得那屏風「咯吱」向右推移了幾米。

「乳母……「她倚著屏風,艱難地伸出手,似乎想喊些什麼,「阿准……」

她用力地喊,卻沒發出什麼聲音,自然沒有人答她的話。

李准和乳娘都不在,這座空屋,是專為她一人準備的牢籠。

兩眼死死地瞪著那空蕩蕩的小床,良久,視線下移,落在床旁邊的牆面上,再轉,望見了緊閉的門。

窗欞里卡著的落葉被風吹得咔噠作響,門上貼著的澄黃符紙,在風中捲起一個小小的角。

制香廠里燈火通明,遠遠望去,星星點點的紅燈籠宛如赤紅的游蛇,蜿蜒到了遠方。

妙妙有些震驚:「李准不是說,制香廠只在白天開工嗎?」

柳拂衣面色警惕,雙眼緊緊盯著前方的燈火,將手指貼在唇上,無聲地比了一個「噓」。

懷裡的小女孩睡得正香。

主角團放輕腳步靠近,沿著草叢中鋪好的石板路來到制香廠前。

晚風將木屋上懸掛的盞盞燈籠吹得左右搖晃,燈籠發出暗淡的紅光,燈下有無數散亂的人在忙碌地走動,在地面上投下晃動交錯的影子。

詭異的是,人們來往忙碌,卻沒有交談聲,甚至連腳步也難以察覺,一切悄無聲息地進行著,靜得能聽見風過樹叢的聲音。

慕瑤緊抿嘴唇,抬手指向了角落,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紅色的黯淡燈籠下,四五個人圍聚一堆,拿著鐵鍬和鏟子,飛速地上下揮舞,影子虛化成無數道,一時間群魔亂舞。

飛揚的塵土帶著草根、泥屑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丘,未幾,地上被挖出一個大坑,挖土的工人們飛速地扔掉鏟子蹲下身來,七手八腳地從裡面抬出了什麼。

一團濃重的黑氣從土坑中向上涌去,幾乎遮蔽了他們的臉。

「這是什麼?」妙妙瞠目結舌。

「是死人的怨氣。」慕瑤盯著那一團向上漂浮的黑氣,眉頭緊皺。

那一團烏雲似的黑氣,轉瞬分成了四五股飛速消散在空中,露出工人們的臉。燈下,那幾張臉面無血色,鼻孔處還慘存著幾縷未散的黑氣。

……他們居然將死人的怨氣吸走了!

幾個人手一松,那具被刨出來的屍體摔落在地上。

經年風吹雨打,被泥土掩蓋,那屍體上的衣服已經看不出顏色,幾乎和土地混為一體,從袖口、下擺叮叮噹噹地掉出幾根森白的白骨。

沒有那一股怨氣支撐,死人也只能腐化為普通的白骨,就此而散了。

工人將地上白骨攏成好幾堆,幾個人用下袍兜著站了起來,像兜水果一般輕鬆地兜了回去。

慕瑤跟了幾步,雙目在月色下閃著亮光:「看看他們去哪裡。」

柳拂衣蹙眉看著懷裡熟睡的楚楚。

慕瑤補道:「拂衣在這裡等吧,看顧好楚楚,別嚇著了她。」

此處距離制香廠還有十幾米距離,那些詭異的景象看不真切,還有幾叢矮樹作為遮蔽,進可直入制香廠,退可遠觀防身,是個較為安全妥當的地方。

柳拂衣點點頭,看著慕瑤囑咐道:「你們小心。」

幾人跟著工人的腳步向前挪了幾步,恰看到他們閃身進了屋,彎下腰,將懷裡的白骨一股腦兒倒進火燒得正旺的灶膛里,那些骨頭殘渣如同進了油鍋的乳酪,迅速融化了。

——這實在是挑戰現代物理。要知道,即使是火葬場焚化爐,也至少是從兩百攝氏度開始升溫的,要想將堅硬的人體骨骼焚化,至少需要將近一千度。

凌妙妙指著爐子下不斷散落的灰燼:「慕……慕姐姐,這個也是因為沒有怨氣支撐嗎?」

她的聲音有些抖,身旁的慕聲突然站得離她近了些,幾乎是貼在了她身邊,一眨不眨地觀察她的臉。

身旁是火光,身上還穿著秋天的襖子,妙妙讓他靠得熱乎乎的,反手將他往旁邊推:「我聽慕姐姐說話呢,你別搗亂。」

「……」慕聲確認她臉上沒有絲毫畏懼,完全不需要安慰,剛才問話,說不定只是興奮地顫抖……

他沉著臉退到了旁邊。

慕瑤嚴肅地點點頭:「這些屍體身上所有的怨氣已經被吸走,便一絲活氣也沒有了,這樣的屍體,與地上的落葉和塵土沒有分別,輕易便可瓦解。」

凌妙妙點點頭,心中感慨,浮舟的世界設定真是天馬行空啊……

灶上還熬著中藥。

李准曾經說過,他的制香廠生產香篆,不單要用最好的檀香樹皮,還要加入安神靜心的中藥,眼前這些葯,想必是需要整宿熬制以備翌日使用的。

灶膛里的骨頭越堆越多,燒成的灰塵越堆越厚,不一會兒便塌了下去,粉末從縫隙里跌了出來,灑在了地上。

看守爐火的隱約可見是個年邁的老婦,她遲鈍地低下皺紋密布的臉,嘴裡嘟囔著什麼,似乎在抱怨這些灰塵弄髒了地面。

她慢慢彎下佝僂的背,將地上的骨灰攏了攏,抓在了手心,隨後,掀開砂鍋蓋子,倒進了正在咕嘟的中藥里。

幾人面色一變。

香篆里的骨灰,原是這麼來的……

月色從窗口透出來,如冷霜般打在牆上,一隻纖細修長的手顫抖著扶著牆壁,隨即是一個高挑豐滿的身影,她彎著腰,跌跌撞撞地扶著牆靠近房門,每走幾步便要停下來,氣喘吁吁。

另一隻手上,緊緊抓著一張撕下來的符紙,符紙被她手心上的汗水浸濕了,皺成一團,褶皺的纖薄符紙上還有隱約可見的血跡。

她掙扎著,東倒西歪地扶著牆壁,丹蔻在牆上拓出深深的印子,指甲因為用力而發白。

還有幾步,就可以走出房門了。

「慕姐姐……」

「阿姐!」

一個沒注意,慕瑤已經滿臉嚴肅地走上前去,徑自推門進了屋。

妙妙頭皮一陣發麻,緊跟著慕瑤闖進了屋裡。

慕瑤已經站定在燃燒的火爐前,定定盯著她。那老婦守著爐子,似乎渾然沒有覺察到來人,還在不斷地彎腰從地上攏起多餘的骨灰,撒進砂鍋里,動作遲緩而機械。

「請問……」

她試探著開了口,可眼前的人沒有一點反應,就好像他們之間,隔了一層厚厚的牆壁。

慕瑤一把抓住老婦不停動作的胳膊,抬高了聲調:「看著我!」

老婦抬起滿臉皺紋的臉,渾濁的眸中沒有焦距,胳膊被慕瑤抓著,可手指還在重複著機械的動作,就好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

慕瑤猛地撒開手,老婦跌在地上,又一聲不吭地爬起來,接著重複撿骨灰、倒骨灰的工作。

「……」

慕瑤冷靜地轉過臉來,一左一右往外推著緊跟在後面的慕聲和妙妙,壓低聲音:「這些確是白天在制香廠勞作的工人。他們都被人控制了,我們走。」

甫一出門,果然又有幾個人兜著新的骨頭殘渣進門了,匆匆的身影與他們擦肩而過,就好像不存在於同一個時空。

不遠處,三三兩兩聚攏的工人,無聲地揮舞著鐵鍬,一朵朵暗淡的紅燈籠搖曳著,牆上地上充滿紛亂的影子。

她邁出了房門,先左腳,後右腳,隨即立刻撲倒在門口,靠著牆劇烈喘息著,散亂的鬢髮被汗水沾濕,打了捲兒,凌亂地貼在額角。

她彷彿一個溺水的人,掙扎到了岸邊,貪婪地呼吸著久違的空氣。

走廊里空無一人,月光微弱至極,她幾乎坐在濃重的黑暗中。

手中揉成團的符紙滾落到了地上,徹底變成了普通的廢紙。

「阿准……楚楚……」她喚著,終於可以發出聲音,她扶著牆站起來,沒有注意地上幾點閃爍著淺淺的銀光。那幾個點,恰好連成一個圈,圈內絲絲縷縷的光線若有若無,像是捕魚的網,又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淵。

她腳上繡鞋掉了一隻,狼狽不堪,光著一隻腳,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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