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安城 第41章 魂魄與檀香(五)

那夜火燒興善寺,趙太妃將舍利子從塔中慌亂取出,悄悄轉移到了新寺。

這「舍利子「本不知道是哪裡的邪靈,沾染了烈火中橫死的人的怨氣,更是煞氣四溢。放在新寺里的「舍利子」,簡直就像一個中樞遙控器,一旦有了沾染死人骨灰的檀香,它便以骨灰中攜帶的怨鬼為兵刃,操縱千軍萬馬,纏繞著可憐的端陽帝姬,是以,新寺的陰寒不亞於舊寺。

內有邪靈作祟,外有陸九佩雨配合,端陽怎樣都無法掙脫這個彌天大網,直到所有真相大白於天下。

七層佛塔上至最後,樓梯陡得厲害,空間狹小,只容人彎腰通過。

光線昏黃,妙妙在一大片盪起的灰塵中努力護住手中微弱的一點燭光。

塔中空空蕩蕩。

凌妙妙被裡面陰暗潮濕的味道嗆得連連咳嗽,叫苦不迭地從小小的窗口探出頭去,幾乎像是渴望光明的囚犯。

只見慕聲抱臂站在塔下,抬頭望她。她焦灼地喊:「慕聲,那舍利子沒在上面啊!」

少年的黑眸中是潤澤的水色,含了一抹極其曖昧的笑意:「那是自然。若是還在這裡,那位太妃娘娘下懿旨,也就不會用『找』這個字了。」

妙妙將蠟燭從窗口丟出去,直砸他的臉:「你耍我!」

慕聲伸手一擋,輕巧地拿住了那隻細細的紅燭,可憐的火光已滅了,燭芯在空中划出細細一線煙霧。

慕聲低眉,指尖「砰」地炸出一朵橘黃色的火花,燭火轉瞬間又燃了起來,明滅的火光映著他白玉般的臉。

他端著蠟燭細細看:「現在扔得爽快,我看你一會兒怎麼下來。」

困在黑暗佛塔中的凌妙妙:「……」

凌妙妙覺得,自己上輩子或許是只蜥蜴,否則怎能解釋她五體投地、四肢並行地摸著黑倒退著爬下了陡峭的佛塔,還能爬得如此迅速?

「呸呸!」她吃了一嘴的土,開始拚命拍打自己的衣袖、裙擺和頭髮,好在出門時多穿了幾層,報廢了一件外裳,裡面的襦裙乾乾淨淨。

待到料理好儀容儀錶,她從塔身背後走出,遠遠看見慕聲端著蠟燭發獃。

暮色四合,興善寺內院空無一人,林木影影綽綽,殿宇檐下亮起了血紅的燈籠。皇家的燈籠,是一朵朵的冷紅色,高貴而漠然。

少年手中的燭火卻昏黃,帶著虛幻的暖意,勾勒出他的長睫和鼻樑的輪廓,照得他蒼白的臉,宛如伸手一觸就會破碎的肥皂泡泡。

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淡淡的腥氣,伴隨著若有似無的甜香。

妙妙拽著衣擺走過去,一路整理著衣袖:「你覺得應該怎麼找?」

慕聲低眉,毫不在意:「自然是一間一間找。」

眸光掠過了她的衣服,慢慢掃到了她臉上,眸中這才帶上一點幸災樂禍的笑,「爬下來的?」

妙妙咳了一聲:「爬……爬好呀,鍛煉四肢能力,還不會摔跤,跟晨跑一樣,健康!」

秋蟬長嘶。

興善寺內殿宇連綿,菩薩和金身羅漢各有配殿,月光清冷地打在大理石地面上,映出白霜花一般的冷光。

尋覓一個殿,要翻貢品桌、檢查塑像,趴在地板上一寸一寸翻找,更糟糕的是,洒掃的宮人偷懶,貢品桌下午全是灰塵亂絮。

自然,完全消極怠工的慕聲是不會趴在地板上這樣找的,努力工作推劇情的凌妙妙第十次趴在冰涼的地板上時,只恨自己不是個金屬探測儀。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拍了拍手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慕公子,你們捉妖人大陣仗見得多了,這麼效率低下,想必是會被業內淘汰的……就沒有別的簡單點的辦法嗎?」

她說著話,黑白分明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瞅著慕聲的袖口,以往那裡存放有大把符紙,隨便撕一張出來,應該都比她趴地板好用。

只可惜黑蓮花將手刻意藏在身後:「沒有。」

慕聲抬起來,臉色比平時蒼白許多,月光下愈發顯得兩丸瞳仁黑得發亮。

凌妙妙微微一哂,搬了個蒲團來席地而坐,開始伸手整理兩鬢精緻的簪花。

弓字褶的白色裙擺站立時勾勒腰身,坐下去時卻可以如菖蒲花瓣肆意展開,腰間的十六片綴紗裝點在裙擺間,每一篇以金線綉著半開的杭菊,倒映著流雪般的月色。

論打扮上的騷包程度,凌妙妙絕對不輸給黑蓮花。

慕聲瞥了她一眼,果然先被她裙上月色吸引了片刻,然後蹙眉:「還不接著去找?」

凌妙妙抬頭望著他,兩鬢的細小青桔是最無邪的星星點點,垂髻以碧色絲帶扎著,露出白玉般小巧的耳垂,杏子眼裡映著水色:「我累了。」

月下的人間少女,比平日多三分顏色,更多三分仙氣,連這賭氣似的嬌嗔,也容易令人怦然心動。

可惜慕聲的臉上看不出多少惜花的情緒。他蹲下來,湊近了她的臉,眼裡憐憫並著嘲弄:「這才找了幾間就累了?」

她望著他的眼,靜默了片刻,毫無徵兆伸出手,慕聲避閃不及,讓她冰涼的手結結實實地摁在了腦門上。

「沒生病呀……「她歪過頭兀自疑惑,「你到底哪裡不舒服……」

手腕幾乎立即被擒住,他用了九成的力氣,捏得凌妙妙骨頭都快斷了,她強壓痛感,咬著牙向下一瞥,另一隻手飛快地反抓住慕聲的手腕。

她感到他的手顫了一下,是被碰到傷口的本能反應。

讓她一捏的緣故,他的袖口洇出絲絲血跡,濕漉漉的觸感沾染上她指尖,一股淡淡的甜膩瀰漫在空中。

慕聲沒有躲閃,任她握著自己的右手,左手仍然緊緊抓著她的手腕,形成一個相互僵持的姿勢。

二人在晦暗的大殿中一動不動地對視,臉半隱沒在黑暗中,眸中都沾染了明亮的月色,這片刻,大殿里靜得能只能聽見彼此交織的呼吸聲。

「慕子期,為什麼要用你的血供養水鬼?」

凌妙妙的面色平靜地開了口,兩隻眼睛亮閃閃的。

宛江船上,她指著他鼻子質問他為什麼不上藥的時候,露出的也是這樣的表情。

慕聲神情浮動了一瞬,眸光逐漸深沉,有些咬牙切齒了:「我早告訴過你,太聰明不是什麼好事。」

妙妙望著他,慢慢鬆開了手,無聲地笑起來:「怎麼辦,又讓我發現一個秘密,你是不是要立刻弄死我?」

那笑容又燦爛又輕佻,看起來竟然十足興奮。

慕聲也放開她,冷眼看她揉著自己的手腕,拉下臉警告她:「你以為我不敢?」

「你自然不敢。「妙妙垂首,「慕姐姐還在等著與我們會合。」

慕聲果然一僵。

任何時候,拉出姐姐這座大佛,都能把他壓在五指山下不敢造次。

慕聲一直覺得凌妙妙像只兔子——只管動著三瓣嘴吃吃吃,遇到危險就一頭鑽進洞里,只留下個毛絨絨的屁股的那種兔子。可是最近,兔子的膽子肥得過了分。

失血的眩暈感尚未褪去,腦子昏昏沉沉,他在空蕩蕩的佛殿里踱步,卻並不因為焦慮,反而覺得心中浮出一種久違的輕鬆。

任何時候,長時間地獨自背負一個秘密,都會使人疲倦不堪。

他也已經到了沉默忍耐的盡頭。

「我真的很好奇,你對妖物出手向來毫不留情,以你的脾氣,那苟延殘喘的水鬼,早就該在過宛江的時候就死絕了,不是嗎?」凌妙妙仍然坐在蒲團上,盯著慕聲徘徊的身影。

慕聲腦海中卻閃回那句冰涼的詛咒:「你在這裡殺妖怪殺得快活,可還記得地下的娘么?」

他有些心煩地轉了一圈腕上收妖柄,答非所問:「……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當時在皇宮,你借著裝病,兩次支開我去應付太醫,水鬼趁機從窗口進來。別說你手腕上平白無故多了傷……「她嗅了嗅自己的手指,皺了皺鼻子,旋即又笑,「水鬼的那種氣味,我這輩子都忘不掉。」

慕聲借著月光打量凌妙妙帶著絨毛的臉。

兔子時而聰明時而糊塗,時而恨不得躲到天涯海角,時而又親近得蹬鼻子上臉。她幾次三番踩線,卻讓他下不了狠心斬草除根……

若不是她真心實意喜歡柳拂衣,他簡直要懷疑凌妙妙是專程沖他而來的了。

柳拂衣……他心內冷笑一聲,多加了一點,兔子眼光不佳。

「慕聲,那玩意究竟用什麼東西威脅你,竟讓你退讓至此?」

妙妙心想,黑蓮花手狠心黑,做事全無三觀,現在任人騎在頭上,那水鬼掌握的一定是了不得的秘密。

真是刺激!

一提起這個,慕聲頓時惱了:「跟你有什麼關係?」

「自然有關係。作為朋友,我好心提醒你,不要被人騙了。」

這話說得真心實意,又理所當然,帶著凌妙妙一貫無知無畏的脾性。

夜風送來梔子香氣,飄散在空中,是濃郁得幾乎有些糜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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