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太倉郡 第20章 竹林與青杏(八)

「在下禮部侍御史郭修,呃……多謝幾位大俠救命之恩,不知幾位大名?等回到長安,必有重謝。」

昨夜生死一線的狼狽被太陽烘乾,那大漢立在岸上,恢複了彬彬有禮的君子模樣。

慕瑤想到昨日他的惡劣行徑害得半船人無辜喪命,不由得表情冷淡,從頭至尾連頭也沒抬一下:「斬妖除魔乃捉妖人信守之道,不必言謝。」

柳拂衣對他也沒有好臉色,答得不冷不熱:「多謝這位大人美意,只是我們本來就是要去長安……」

「那敢情好啊!「郭修滿臉堆笑,「下官剛好也要進宮去,還能給幾位加以引薦,安排食宿……」他頓了頓,似乎是想到什麼,壓低了聲音,「敢問幾位上長安,可是為了……端陽殿下的事?」

慕瑤與柳拂衣對視一眼,慕瑤冷冷道:「事主所託乃宮闈秘事,不便言說。」

那郭修碰了一鼻子灰,有些訕訕。

他本就有將近兩米的個頭,身材健碩,半彎身子站在那裡,猶如黑雲壓頂,怎麼看都不像是當官,像是山匪劫道。

柳拂衣看他礙眼,抬袖指了一條明路:「此處是杏子鎮邊界青竹林,再往東走就能進鎮子。我們有人受傷需要將養,腳程極慢,不如郭大人先行一步?」

郭修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臉上滿是傷口,經歷這種倒霉事,別說沒有僕從鞍前馬後,連衣服也換不了,早就難以忍受,聞言心中竊喜,訕笑一聲:「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在長安恭候各位了?」

「熱鬧看夠了沒有?」

妙妙的袖子被黑蓮花一拉,這才回過神來,還來不及收起臉上幸災樂禍的表情。

慕聲心裡很不高興。

正說著話,這人的魂兒就讓別人勾了去,聽得一臉興緻勃勃,哪怕此刻他躺在地上突然咽了氣,她也不會有一點察覺,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沒心沒肺的人?

「對不起對不起。「妙妙笑得如春光明媚,抬手便往他額頭上摸,「你哪兒不舒服?」

他偏頭一避閃開,飛速地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一雙漆黑的眸子望定她:「你真的一點也不怨……」

「不怨不怨不怨。「妙妙眉頭一蹙,「來來回回老提這事,煩不煩。」

她將手收回來,不輕不重地拍著他的胸脯:「我不怪你,那是我寬容,大度,不跟你一般見識。」

她頓了頓,斜眼打量慕聲,又帶上那種幸災樂禍的笑意,「你以為你有什麼天大的魅力讓我為你傾倒,或者……就慕公子這樣的,我還能在你身上圖到什麼?」

「……」慕聲咬牙,臉色有些難看。

妙妙看他的模樣,知道自己又不慎戳著了他的痛腳。

凌妙妙,你說話能不能別這麼損?你是要攻略他,可不是氣死他……

她非常懊悔地思考了片刻,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你總是這樣不放心,想必是因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既然這樣,我也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好了。」

她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終於想到了一個,興奮地趴下來,俯身湊到了他耳邊。

慕聲感覺到她的髮絲拂過自己的臉,隨後,柔軟而冰涼的嘴唇不經意擦過他的耳廓,如同觸碰到了新鮮的花瓣,背後猝不及防,一陣過電般的戰慄。

她用手遮著,壓低聲音,生怕讓別人聽了去:「我……直到今年才來了癸水,比其他女孩晚了四五年。來癸水的那天晚上,我都高興哭了,之前還以為自己是個假女人來著……」

她的聲音在耳邊沙沙震動,帶著整個耳朵、脖頸,連帶著半邊身體都一陣陣的酥麻。

這些年行走江湖,投懷送抱者不在少數,刻意撲上來的軟玉溫香,還未等近身,先有一股脂粉膩氣。

先動情的女兒家羞怯,在少年眼裡都矯揉造作的,醜態百出。

可眼前的少女錯就錯在渾然不知,她既無心,那些親昵就忽然變得難以預測,就好像走在路上,冷不丁掃到腿的一枝斜出的薔薇,花瓣間的露水猛地順著皮膚流下去,透心涼,隨即忍不住久久回想。

反覆回想那一刻刺激的心跳。

妙妙突然發覺慕聲的身體緊繃,稍一離開,竟然見到他偏過頭去,面色紅一陣白一陣,耳尖微微發紅,語氣相當不善,「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這不算秘密嗎?我覺得已經很私密啦——「她皺起眉頭,半是疑惑半是謹慎,「……你知道癸水是什麼嗎?」

「知道,別說了!」他望過來,一向深不見底的黑眸里竟然閃爍著几絲無措的羞惱。

凌妙妙放下心來,一伸懶腰仰倒在草地上,「行了,交換秘密完畢。要是我敢泄露半個字,你就把我的秘密說得世人皆知唄,現在你大可放心……」

慕聲忍無可忍地閉上眼睛,聽見她還在耳畔絮絮叨叨,「對了,說到癸水……」她的聲音頓住了,隨後是窸窸窣窣展開紙包的聲音的聲音。他微微睜眼,就看到眼前一道虛影,隨後嘴裡被餵了一顆什麼東西。

「別別,別吐……」像是覺察到他的抗拒,她冰涼的手指帶著那東西往進頂了一下,隨後乾脆不講理地封住了他的唇。

一股甜味蔓延開來。

他怔了一下:這又是什麼東西?

「金絲蜜棗,專補血的。「她捧著臉笑,「我爹說了,天天吃紅棗,健康不顯老。」

「拿開。」他含糊道,待凌妙妙收回手,才慢慢地將它咀嚼吞咽。蜜棗的果核已經被去掉了,是在阿膠和蔗糖里熬制過的,每一口都浸著香甜。

她身上怎麼有這麼多甜的東西?

這幾日吃過的甜蜜,比他長到這麼大吃過的加起來都要多。

「太甜了。」他下意識地舔舔嘴唇,那種味道既熟悉又陌生,因為久違,似乎有些不真實。

「甜有什麼不好?「凌妙妙抬手遮著陽光,語氣相當不屑,「活著已經這麼苦了,就得給自己找點甜哪。」

慕聲微微一怔,也就是一瞬的功夫,坐在他身邊的女孩兒已經從懷裡拿出個紙包,鼓囊囊地塞進他懷裡,又熟練地幫他拉了拉襟口:「留著以後吃。」

……我不要。

心裡有個聲音一遍遍提醒著他,可是不知為何遲遲不能抬起手。還給她,還給她啊……誰的垂憐都不需要……

「妙妙……」遠處傳來一聲喚。

「哎,柳大哥!」她的聲音霎時變得生龍活虎,拎起裙子便毫無留戀地跑掉了。

他睜眼回頭看,只能看到她興高采烈奔向柳拂衣的背影。旁邊她坐過的地方,一圈青草都被壓塌下去一寸,草痕仍在,人卻走遠了。

「阿聲。」慕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左手邊是慕瑤的青色裙擺,她蹲了下來,低頭查看他的傷勢。

本該如此。

他閉起眼睛,慕瑤熟悉的氣息將他環繞,這才是他十餘年魂牽夢縈的氣息。

「好些了嗎?「她的手拂過他的胸膛,「我看看你的傷。」

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將衣服里的蜜棗換了手,飛速地藏進袖中。

心臟一陣亂跳,許久沒有感受到這樣的緊張,隨即是深重的茫然:他到底在做什麼?

「阿姐……「他睜眼望著慕瑤冷靜卻不乏關心的臉,習慣性地露出委屈的神色:「好疼……」

慕瑤心疼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板起了臉:「阿聲,這次犯下大錯,以後不可再這麼任性了。」

「知道了阿姐。」他滿臉乖順地凝視她,心裡卻充滿了酸澀。

阿姐知道那件事嗎?他想不起來的那些事情,阿姐記得嗎?

不,慕瑤和慕家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每每他被鞭子打後關進柴房裡,都是慕瑤半夜裡把他放出來,親手給他上藥……他背上滴下幾滴滾燙的東西,那是她的眼淚。

他的生命里唯有阿姐是值得信任的。

「好了,不說你了。好好休息,養好身體。「慕瑤扶著膝蓋站起來,突然狐疑地蹙起眉頭,「阿聲,你身上的氣息是不是又重了,你——」

三日內兩次動用邪術,自然會留下些痕迹。慕聲頭頂如有驚雷閃過,一時心跳如擂鼓。

「慕姐姐,柳大哥讓你過去。」

妙妙忽然出現在慕瑤身後,她身上一股濃郁的香味,乃是太倉郡守府特供的梳頭水的味道,直染得一片都是梔子花香。

慕瑤被妙妙連拉帶拽地扯遠了。

妙妙架著慕瑤走,背後卻長眼睛了似的,反手扔給慕聲一個香囊,香囊在空中划了個弧線,落在他手上。

他打開一看,香囊里塞了一團,是裙子上倉促撕下來的軟布,被新鮮的梔子梳頭水浸透了。

這股香濃烈到刺鼻,惹人側目,足以擾亂嗅覺。

柳拂衣用石子在地上划出簡陋的地圖:「我們在此處再住一宿,等阿聲能走了,便朝東往杏子鎮走,大概兩天兩夜便可到達。屆時雇車,從大路上走,再用一日就能到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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