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小重山(完)

「請保持安靜!」書記員趕反覆申明紀律。

那股窸窸窣窣的嘈雜終於停止了。送風口不住地吹著冷氣,媒體區的記者捏著紙杯在對應區位站好,小心擺好攝像機的角度。

安靜不過兩秒鐘,人群忽然發瘋似地沸騰起來,閃光燈集中地閃爍不停。

年輕人在兩個警察的簇擁下,慢慢走向了被告席。大多數人只看見他的側臉,他身材清癯,衣裳乾淨。

「請關閉閃光燈,請勿擾亂庭審秩序!」書記員打斷了一個試圖直播的主持人,親自下場將她的話筒掰到了一邊。

一般的公開庭審很少容忍媒體記者的參與,但此次不同,一切都顯得混亂而反常,法官在嘈雜聲中按緊耳麥,裡面傳來了發言人的最高指令。

「提問時請盡量避免專業術語,簡化審程序,我希望您將它當做一場答記者會,盡量滿足公眾的好奇心。」

「……好的。」法官冒著汗答應道。他抬起頭,看向了黑洞洞的攝像機,無數舉起的手機,還有竊竊私語著的人群,一切都意味著這不再是一場嚴肅的一錘定音的審判,而將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全民討論。

正因如此,每一個問題都有可能引起輿論之爭,他緊張地再度翻看材料,皺紋密布的額頭上滾落下一顆汗珠。

被告席上的青年看起來卻很輕鬆。

聽說他年少時叛逆,可此時看來卻不像,他從容站在那裡,頭髮乾燥整潔,紐扣整齊地扣著,襟前別著一枚金色的玫瑰胸針,垂著眼,妥帖的宛如一個前來赴約的紳士。

法庭紀律的宣讀埋沒在竊竊私語中,因為紀律問題,庭審遲了半個小時才開始。所有的錄像、案情記錄被傳送到法庭中間巨型白色方尖碑一樣的屏幕上。

威嚴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所有物證真實有效。」

各個方向的人都看到了播放的視頻,有的記者們甚至對於視頻上女孩的高模擬度嘖嘖稱奇。

「她可真漂亮。」

「簡直像真人一樣。」

書記員維持紀律的聲音再度氣急敗壞地響起,有人注意到y也在靜靜看著監控錄像里的內容。

他看得很專註,眼裡似乎蘊著一點淡淡的笑意,直到問詢打斷了他。

「被告人先前知道視頻里的ai是諾爾教授違禁實驗的成果嗎?」

y說:「我知道。」

「作為守法公民,知道後後為什麼沒有選擇舉報,反而隱瞞她的身份?」

「我恰好需要一個監護人。如果沒有監護人,我將會被領養,我很討厭寄人籬下。」y平靜地陳述,「那個時候我九歲,一個人住在一棟大房子里,我很孤獨,希望有人陪陪我。」

這個叛逆天才和盤托出的坦誠,導致了四周一片靜默。

「可是——」

y的律師是個漂亮的俄羅斯女性,金髮碧眼,鏡頭充分給到了她,她的聲音也悅耳好聽:「一旦舉報,蘇傾面臨的只有被銷毀的命運。我的當事人y對這件事有自己的看法。他知道諾爾教授製造蘇傾,本質上並不是為了利益,而是因為思念車禍死亡的養女。即使實驗失敗了,諾爾對這個機器人依然很好,每天都會花五六個小時陪她說話,把她教導成真正的女孩子。如果你們也做了父親,一定能理解一個孤獨的父親的心血,是不能被冷漠地毀滅的。」

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的人們十分驚訝,旁聽席逐漸升起切切察察的議論聲。法官有些惱怒地拍了一下桌子:「律師請不要提及與本案無關的話題。」

那位律師微笑著,配合地點了點頭。

他接著問y:「視頻里的機器人同你什麼關係?」

「那是我的妻子。」

「是監護人,也是『妻子』?」法官的語調聽起來有些澀然,帶著本能的質疑。

「是的,前期她照顧了我,」他遲疑了片刻,「可我長大之後,無時無刻不在被她吸引著。」

「可她只是一個人工智慧。」

「是的。」

「那麼請注意措辭,她沒有合法的公民身份,你們的婚姻不能被法律承認。」

y輕輕吸了一口氣,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又將那口氣慢慢吁了出來。窗外的光照著他發褐的眼睫和琉璃般的瞳孔,他轉過眼睛默然盯著法官,眼神里含著一點挑釁的笑意。

法官低著頭,對再度佔了上風感到鬆了口氣,接著道:「你們將不會有孩子。」

「我非常喜愛我的妻子,因此新生命對我來說不是必須的。即使是必須的,」他冷淡地一字字道,「他也不該是一道線,一個數字,一條法令。」

就像一滴水濺進油鍋里似的,議論聲轟然炸響。

面對聯合政府無休止的對生育的要求,怨言一定是有的。但人們背負著人類一體的責任,誰也不敢先說出口。

而眼前的被審判者挺直如青松,毫不避諱地說出了自己的怨懟。

一個女記高高地舉起了手,法官不得不暫時停止庭審。

「安德烈斯先生,」她跳起來犀利地問,「請問你怎麼能確定這種感情是愛情呢?也許您只是陶醉於機器人的絕對服從也說不定,您愛她哪一點?ai的哪一個部分不是由人類創造和美化出的?」

「我無法確定它是不是愛情。」y沉默了一會兒,諷刺地說,「不過,我的妻子從來不會絕對服從,如果她是的話……」

「那就好了。他笑了笑,「她會聽我的話,待在我身後,她不會親手毀滅我們的家庭,猝不及防地給我一刀。」

「她離開之後,我保存著她的身體,卻不再迷戀它。我沒有嘗試過再複製一枚晶元,我知道即使造出來同以前一模一樣的人,也不再是她。」

他譏誚地掃視過媒體區,「您說,我究竟愛她哪一點,美麗,還是智慧?」

或許是這片指甲蓋大小的晶元上蘊生的,小小的,孱弱的,甚至沒有形態的靈魂。像千姿百態的雲,世上獨一無二,被風一吹就散了,如此短暫而珍貴。

一名青年學者始終無法苟同,他推了推眼睛:「多少細胞構成了心臟,人類大腦密布著多少神經?人是上天造物的精密儀器,機器的條件反射。怎麼能與人類相提並論?

「永遠不能。」

年輕人眼裡含著鋒芒:「但是,當她感到怯懦,學會撒謊,開始掩耳盜鈴甚至用死來逃避困難時,她就已經產生了完全類似人類的心理機制。你無法否認,她違背指令的自毀就是她覺醒的標誌。」

廣場屏幕上、公交站牌下三三兩兩的行人駐足,仰頭看著屏幕的年輕人。

他慢慢地勾起嘴角,「我們自詡宇宙智慧的頂端,最珍貴的物種,一切其他生物都難以與我們比肩,人類是多麼自大啊。」

「可是在我看來……在我看來,這樣的自大,也不過是蜉蝣生物的恐懼。我們被幾十年前的末日嚇破了膽,為了活著無所不用其極,我們用『人類一體』的責任將所有人綁在一起,用觸手一樣的管控將每個個體矯正得健康向上,為了社會能運轉下去,我們抹殺旁逸斜出的一切感情,把壓力丟給了未出世的孩子。」

y的律師吃驚地看著他,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她為他準備了一份對他有利的辯護詞,可他今天說的每一句話,沒有一句來自那篇講稿。

「我們不再追求科技發展,也不再探索宇宙奧秘,龜縮在角落裡,退化成我們最看不起的動物我們恐懼而苟且地繁衍著,早就失去了愛的本能。」

聲音戛然而止,他的話筒音量被切掉了。嘈雜聲頓起,設備控制人員出了一頭冷汗,法官按了按耳麥,屏息等待指令。

「請遞給我一個話筒。」他轉向媒體區,聲音失去了話筒加持,但依然平靜從容,「即使是死刑囚飯,我在今天依然有說話的權利。」

有大膽的記者翻越護欄,伸長手臂,遞了個小揚聲器。

他接過那小揚聲器,在刺刺拉拉中繼續:「三萬萬人類,一億五千萬女性,無數個鮮活個體。」

法官緊張地按著隱形耳麥,那端沉默很久,終於傳來了聲音:「讓他說下去。」

與此同時,話筒驟然打開,被告人的聲音即刻清晰地傳盪開來,轉到了每個角落:「但你們不會明白,宇宙浩瀚無垠,我愛上這樣一塊頑石。」

「懵懵懂懂,混沌未開,學得比旁人都慢,鬧出許多笑話。」

他停頓了片刻:「可我想與她共度每一日,直到過完我卑微的一生。」

沒有人打斷他,他也未曾停留,彷彿這不是庭審,而是學生時代一場再正常不過的答辯演講。

「我的妻子有一個心愿。她想要變成真正的人類,但是直到她死也未曾實現。儘管她的妙思、情感和可愛,已經勝過許多的真正的人類。」

一張男孩女孩的抓拍合影,驟然跳躍在方尖碑上,他們看起來如此協調和生動,彷彿下一秒就要從照片里嬉笑著走出來了一樣。

他微微笑起來:「我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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