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小重山(二十六)

秋天到來,無邊落木蕭蕭而下,嫩黃、澄黃、黃綠的乾燥葉片交疊,堆積成彩色的地毯。銀杏樹背後的矗立的巨幅廣告牌上繪製著恢宏盛開的東方復瓣蓮,丹筆寫出的猩紅的藝術標題「現實夢境」,拉出長長的筆畫,在車窗外一晃而過。

秋原將車停在地庫,接受人臉識別進入電梯。

「前往實驗室?」空中漂浮著一行字母,他伸出手指隨手戳了「no」,按了按肚子,電梯徑自上升,將他送入了一樓的員工餐廳。

此時正是午餐時間,烘烤麵包的誘人熱氣撲面而來,實驗室的員工端著餐盤在移動式的自助櫃檯前穿梭,有的人還接著電話,各色俚語、笑聲在這裡交織匯聚。

一整排裝在窄長玻璃瓶里的繽紛果汁斜插在碎冰塊里,秋原抽出一瓶葡萄汁,上下顛倒了一下,四處打量著,在靠窗的座位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他端著餐盤坐在二十五歲的亞裔男人對面,窗邊的陽光很好,融融地透過玻璃暈染在蘇格蘭式格子桌布上,幾乎將他的頭髮和睫毛晒成了亞麻色。

他有著帶禁慾感的蒼白皮膚,和比亞洲人更深邃的五官,因為頭髮理得短而利落的緣故,這種近乎銳利的英俊無所遮掩,更加突出。他切牛排時顯出的腕骨,也同樣給人這樣不好接近的感覺。

「全熟?」秋原伸出舌頭叉子戳了戳他盤子里那塊牛排,「成肉乾了吧,嚼得動嗎?」

「不然我在幹什麼?」對方沒有抬頭,仍在慢慢地拿刀切著牛盤。

「以前上學的時候,你可能吃五分七分帶血的,熟成你也吃過,一咬冒直血汁——嘖,」他尖刻地咬了一口蝦餃,「像個野獸似的。」

對面的人睫羽微動,輕微地「嗯」了一聲,淡然敷衍著。他像個耐心的考古學家,一塊一塊地拆解完盤子里的餐食,又一塊一塊地送進嘴裡,最後擱下刀叉,妥帖地擦了擦嘴,像是完美地完成了一項任務:「我在實驗室等你。」

「哎——」

他不顧秋原拽他的衣角,端著盤子站起身來,走路時西裝外套衣角被風微微撩開。一個女孩打著電話不慎撞到了他,險些把咖啡潑到他胸口,他伸手扶了一把,那女孩抬起頭,紅著臉繞開了他:「抱歉。」

他未做停留,繼續向前走去,好像剛才只是被飛蛾撲了一下衣裳,最終消失在拐角。

十分鐘後,秋原回到實驗室,y正站在實驗艙前記錄實驗數據,辦公桌上的金屬銘牌上寫著:安德烈斯,一道午後的光從名牌上刺眼地閃過。

「你也別太拚命了,」秋原抓了抓頭髮,「興許只是巧合——本子是有人專程放進去的……你知道教授叫你來是為了保下你,不是真的要你出什麼成果……」

他安靜下來,看見y無聲無息地接入了電話。

「安德烈斯先生,法院擬將安排在近期開庭,屆時會有媒體參加,希望這兩天你能同我們保持聯絡。」

「好。」回答這句話時,他的眼中毫無波瀾。

掛掉電話後,他繼續低頭記錄著實驗數據。

「你聽沒聽見我說話?」秋原捏著平板電腦不放,「剛吃完飯就容易胃出血。」

「少信謠傳。」y淡淡抽出電腦。

這是首個取保候審的嫌疑人仍然任職,甚至任政府要職的案例。

事情的起初在一天早上,秋原在檢查當初y父母死亡的對撞機實驗艙時,發現艙內多出一本手札——一本並不常見的紙質的,泛黃的手札,經y指認,那是他母親常用的筆記本樣式。然而裡面沒有任何內容,它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送到了人們面前,而上面本應有的文字被這股力量洗去了。

排除惡作劇後,官方對此極為重視,因為這意味著蟲洞空間可能真實存在,它吞噬了某些東西,若干年後又吐了出來。

為儘快取得突破,課題組的組長、y大學時的導師向他拋去了橄欖枝:「我當時說過,如果你能克服心理障礙,實驗室的門將永遠為你打開。」

此時的y堪堪從遊戲部解離職,接受著預期長達六個月的核查。

他在審訊室坐了三天,不承認自己進行過違禁實驗,但他承認自己確實藏匿sp機器人,卻對此表現得輕描淡寫、毫無悔意:「那是我此生唯一承認的妻子。」

這個已經確認被銷毀的機器人的身份隨後得到了披露,她是諾爾教授生前最後一個違禁實驗的失敗成果,那個差一點變成了復活人的仿生人。

此事一出,即刻引起社會嘩然,這位曾經因為「現實夢境」風頭無兩的遊戲設計師,立即處於輿論的漩渦中心,不少人人認為他瘋了:「可能是研究遊戲太久,總是一人獨處,心理產生了問題。」

「天才總是不走尋常路,希望能給他一個機會,一定要判的話……以包庇罪結束就好,拜託了。」

也有人認為這是為遊戲的炒作,除了「現實夢境」銷量激增之外,無數記者蹲守在警察局門口,致使正常流程的庭審一推再推。

這數日的討論帶來的影響太惡劣了,聯合政府信息部討論下發了一道批文,要求儘快秘密逮捕y,並禁止他再在公眾面前發聲。

不過這批文層層下遞,最終沒有施行,一個女孩的手擋住了它。

薇安幾乎和父親鬧翻了。她在深夜裡坐在警察局為他辦理取保候審,好像已經忘記消息爆出時她是多麼的震驚和惱怒。

她最終還是來了,開車在飛馳在路上時,風很暴烈,把她的順直的長髮吹得嘩啦嘩啦地亂飄。她踩緊油門,引擎聲發出了刺耳的轟鳴。她想,人生總要瘋狂一次的。

她動用了一切的關係和手段,卻在y被帶出來時別過了頭,沒有看他。

「還好嗎?」她只說出這樣一句話,「你不會被打倒的,是這樣吧,學長。」

y沒有回她,他半個身子沒在黑暗裡,抬起兩隻銬在一起的手旁若無人地抽煙,他頭上有兩個發旋,審訊室昏暗的燈光下,隱約看得見他的襯衣是皺巴巴的。

他並不頹唐,也毫無悔意,似乎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裡,同外面的人漠然隔絕開來。

隔日y被放回了自己的家裡,等候庭審。聯合政府實驗室邀請他的電話接到家裡來,資深的老教授非常堅持:「沒有比你更聰明能幹的學生,也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

出乎意料地,y答應道:「好。」

他當晚收拾行李,搬到了聯合政府實驗室,上級領導收到了消息,氣急敗壞地來看這位戴罪之身的受邀者時,他正一個人坐在實驗艙旁邊的地板上溫習實驗流程。

他將手擱在膝蓋上,背靠著巨大的實驗艙側壁,好像是宇航員依偎著飛船,又像單個的螞蟻靠在巨大的蟻巢邊緣,最後一個活著的生靈依偎著他的母星。

他全神貫注地看著平板電腦上的內容,似乎絲毫沒有發覺有一行人神色各異地盯著他。

也許是這畫面觸動了實驗室總負責人,一禮拜後,特批文件下來了,這間原本屬於他父親的辦公室換了一個新銘牌。

y坐在同一張辦公椅上,接著他記錄的實驗數據探索多重宇宙。

清晨。

y在六點鐘起床,坐在半暗的天色中慢條斯理地穿衣,洗漱,晨跑,這樣的極度自律在秋原看來非常令人震驚的:「你不抽煙了?一根也不抽?」

在這段時間,y完全戒掉了紙煙,只吃營養合理的食物,他的肌肉線條比原來更精悍,路過他身邊的女性時常留意這個中德混血的青年,但是他對於這些打量視而不見。

有一次,秋原在辦公室抓到y吃彩虹棒棒糖,詫異之下,非常確定道:「你肯定是想煙了。」

y把糖從嘴裡拿出來,他的唇微有些閃亮,他在陽光下轉了轉棒棒糖的梗,看著它若無其事地笑:「太甜了。」

秋原說:「我小時候最喜歡檸檬和葡萄味,這種旋轉彩虹是最甜的,滿是糖精。」

y看著棒棒糖,只是笑著,沒有說話。

他在周末的傍晚驅車回家,車子駛入蘆葦叢中,晚風沁涼。車窗外的晚霞艷麗奪目,他的橫肘搭在車窗外,吹著風懶洋洋地地看了一會兒,明白最難挨的夜晚終於到來。

這三年里,他在別墅里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但他沒有倒下,絕不倒下。

他是男人,用脊背豎起一道牆,要把塌下的天扛起來,像小時候的長跑測試一樣,爬也要爬到終點。

這樣,他的小小妻子蘇傾,風雨飄搖中的小小家庭,才能如風中燭火,擁有一隅之地。

在失去蘇傾後,他維持著正常工作,他還可以條理清晰地組織討論,甚至可以與同事談笑風生。

只有一次例外。是他從遊戲部離職的那一天,在告別會上多喝了幾杯紅酒。

他酒量好,從不上頭,直走到家門口才開始晃。他感到膝蓋很疼,實在太疼了,甚至讓他想起兒時那個大風摧樹的暴雨天。

最後他坐在了院落門口的台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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