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小重山(二十四)

蘇傾不知道她是如何來到地下室的,她沒有依據任何照明,沿著老舊的樓梯一直往下走,越向下光線越少。最後她整個身子沒入了黑暗裡,同時也到達了底端。

上午的時候,她一反常態地請求同y一起去,y則堅持將她留在家裡。

「遊戲部有點事情要辦,是最後一次。」他摸了摸她的頭髮,「我保證在晚飯前回來。」

他走之前,支起長柄傘,滴滴地將門口的感應系統的警戒程度調整成了一級警戒。

「蘇傾——」y邊按電鈕邊漫不經心地叫她,「小兔子在家,不能隨便給人開門,這個你知道吧。」

她說:「我知道的。」

他「嗯」了一聲,沖她擺擺手,拉開車門,車子向後倒,又向前去,輪胎摩擦著地面,尖銳的橡膠皮的呻吟。

她跑了幾步追下來,半穿的鞋子吧嗒吧嗒的,像是穿了雙響聲清脆的木屐,她一直追到車窗前,皮膚都冒出熱氣:「鰻魚飯,還是金槍魚壽司?」

y說:「炒米飯。」

車子「嗚」地一聲猛地向前開去,巨大的引擎聲消失在搖擺的蘆葦深處。

蘇傾立在黑暗中,脊背貼著冰冷的金屬書架,「嚓」地一下,打火機在她手中點燃。一團搖曳的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釉。

她借著這光翻動《匹諾曹》,銅版紙書發出清脆的聲音,這響聲很硬,紙書有種特殊的印刷的刺鼻味道。故事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插畫點染的每一筆背景,她都爛熟於心。

快速翻到最後一頁之後,她合上書,將它輕輕擱在了書架上。

她彎下腰去,從書架下層的書冊中咯咯吱吱地摳出一盒紙煙——她一向知道y在哪兒藏煙。

她將盒子打開,取了一支含進嘴裡。

「總有一次,總要有一次。」她將打火機移過來,堅持點燃了它。「warning」的紅色警報閃爍著響起,同時她的眼淚也安靜地落下。

「火災警報!火災警報!」

她用手拉住暑假,阻止身體尋找水源的行為,在警報聲中報複式地用力呼吸著。

她體味不到多巴胺分泌的快樂,煙霧湧入只剩下純粹的尖銳的刺激。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滾落下來,在地上濺開一朵朵塵埃的花:「原來是苦的呀。」她心裡想,「不好抽。」

「我想你們應該沒有權力在拿到證據前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y的臉色冷淡下來。

警察朝他走近了一步,他身後甫所有人都跟著逼近一步,y聽見他們褲腰裡原始的鐐銬的響聲:「請您理解,這不是逮捕,只是調查。」

「呦,童警長?」斜剌里一個聲音插進來,皮鞋的聲音由遠及近。

「陳部長?」警察詫異地回頭,伸出的手被兩鬢斑白的商人親切地握住。

「你好你好,幸會幸會。」陳部長握住了他的手,他一笑,眼角紋全部蔓延開,「金部長身體安好?」

「非常好……」警長有些猶疑,安全部部長,同時也是警察機關的直接領導人,據說和眼前這位陳部長關係非常親密。

除此之外,陳部長在政府要員中也有特殊的分量,是個不得不忌憚的人物,

「聽說你們要調查y?」他慈愛地拍了拍y的肩膀,這親昵的動作昭顯著他們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我想這裡面有些誤會。y跟小女工作、生活都在一處,如果他利用實驗室的設備做違禁實驗,我們會發現不了?別說我不同意,薇安首先就不能容忍。」

警長即刻遲疑了,目光由y身上又轉到了陳部長身上:「怎麼,安德烈斯先生他……」

陳部長說:「不瞞您說,y同小女正在交往,只是還沒有等合適的機會對外公布。」

「事情棘手了。」站在後面的兩個警察嬉笑道,「瞧見了嗎?是陳部長的乘龍快婿。」

「你猜今天我們能順利把人帶走嗎?」

「我猜不行。」

「賭一塊錢?」

「噓……」前面傳來了警告的聲音。

徹底安靜了。

警長怔了一下,打了個哈哈:「那真是恭喜。」

陳部長身子前傾,笑道:「應該還沒有證據表明監控里的女孩同y有什麼直接關係吧?」

「還沒有,但是——」警長又看了y一眼,後者的臉色不知為什麼不大好看,「可能要等搜查過住宅才知道。」

「這沒問題,等文件下來我們一定配合。」陳部長態度很好,「你們今天可以先搜查一下y的辦公室和實驗室……」

「不必了,不必了。」警察忙擺擺手,終於被這軟釘子徹底擊潰了,「關於這件事,我們還是先回去請示一下金部長的意思再做處理。」

隨即他向y點頭致歉:「叨擾了。」

「慢走。」陳部長將他們送到了電梯門口,還教秘書拿來了新遊戲的禮品周邊,給每個警察發了一袋。

電梯下落的同時,陳部長臉上親切的笑容慢慢收斂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玻璃電梯的閘門,眼神甚至有些陰鷙。

y將他的手從肩上取下來:「多謝部長為我解圍。」他平靜地撣撣肩膀,「明天之前我會把辭職信遞到您的郵箱。」

「你鬧什麼?」陳部長壓低聲音警告,「後天是遊戲發行的日子,這個時候離職,你想讓遊戲部掛在頭版頭條?!」

「您先把消息壓著。如果後期我的事情再起波瀾,遊戲部拿這份辭職信同我劃清界限,算是報答您的知遇之恩。」

「劃清界限。」陳部長冷笑了一身,「我剛才說你跟薇安在一起,你想讓他們當我說話是放屁嗎?」走廊上的員工來來往往,他的臉色沉下來,「到我辦公室來談。」

陳部長在前面走進辦公室,y反身閉上門:「是誰放的視頻?」

陳部長坐在巨大的豎幅鶴瑞圖前一把紅木椅子上:「聯合政府發言人是從兩個黨派中競選得出的,有競爭就有是非,我們部門裡肯定有對方的眼線。」

「如果遊戲發行順利,會大幅度刺激經濟發展,在本屆政府的功勞簿上添一筆。」他喝著茶,意味深長地笑笑,「你以為你藏得夠好?興許人家早就拿到了錄像,只是專程趕在遊戲發行前放出來罷了。你現在該祈禱沒有別的什麼證據落在他們手裡。」

「我沒有進行過違禁實驗。這一點應該留不下什麼證據。即便是真有什麼——」y看了看自己的掌紋,「包庇是六個月有期徒刑,也並不算長。」

陳部長拿食指用力戳戳桌面:「包庇六個月的前提是你把視頻里的人交出來銷毀!如果你拒絕的話,那是藐視憲法,妨礙公務罪。」

y垂著眼默然不語。

「本來不至於此的,y。」陳部長說,「但你很特殊,你是烈士後代,是國大的高材生,在記著面前露過臉上過新聞,這是莫大的忌諱。」

「政府對於機器人禁令屢遭漠視已經惱火不已了。你呢,你的社會影響力要比那個逃婚和機器人私奔的女孩大一千倍一萬倍。」陳部長嚴厲地說,「所有人都會盯著你——政府公職人員知法犯法,你知道當時諾爾教授是死了才沒有被挖出來鞭屍,你活著,會是一個被抓典型的反面教材。」

「年輕人。」陳部長放下空杯,看著天花板吁了口氣,「年紀輕輕,不要因為一時意氣,斷送了自己的大好人生。」

「我很後悔。」y說。

「你是該後悔。」

「我很後悔上了國大,為一時意氣去爭第一名,我很後悔在記者面前露臉上了電視,」y咬著牙笑,這笑容狠得像料峭西風,「我很後悔,因為虛榮,產生了這麼大的社會影響力。

「真可惜我烈士後代的身份不能選擇,否則我也不想要這樣的父母。」

陳部長從椅背上慢慢坐直了身子,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好半天,好像從來不認識這個人一樣,「那個ai是你什麼人?」

「是我的監護人,姐姐,未婚妻。」

蘇傾和衣泡在盛滿冷水的大浴缸里,沉入水的底部,飄搖的藕粉色裙擺在水中鋪開,像是展翅的熱帶魚。

黑髮如水中海藻一樣舒展飄搖著,她閉著眼睛。

紅光閃爍的放火警告慢慢淡去,耳畔的尖嘯聲停止,她接入的信號還關聯著y的智能手錶,電波在水中傳遞得很慢,使得一句一句的人聲縹緲模糊。

她一動未動,真像沉眠於水中的小人魚,在淡去的警報聲和人聲對話交替中,迷糊地做著光影紛亂的甜夢。

薇安真漂亮。

黃楊小兔子像我。

鯽魚還沒有喂麵包屑。

……

她心頭毫無章法地掠過無數亂七八糟的念頭。

我想吃那個圓圈圈的糖。

爸爸,草莓牛奶是什麼味道?

小雛菊到底是小西買給y,還是y買給小西的?

我願意做一朵雲,也願意做一隻鳥。

海的女兒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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