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小重山(二十三)

薇安比蘇傾稍高一些,一雙眼睛睫毛纖長,眼尾處尤其濃墨重彩。四目相對的瞬間,薇安眼裡流露出片刻的妒忌,不過這妒忌很快變成了驚詫。

「真像啊。」

她有些失態地盯著蘇傾研究了半晌,留著殷紅指甲的手指輕輕刮過她的臉,又拽了拽她的辮子,蘇傾叫這個美人這麼一模一拽,沒想著躲開,睜著一雙烏黑的眼睛,直挺挺地仰頭看著她。

「天呢。」她一面驚嘆著,一面手摸到她頸後的時候,蘇傾慌亂地向後退了兩步,逃也似地跑掉了,「我去給你倒些喝的……」

端著飲料和小點再回來的時候,薇安已經翹著腿坐在了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走過來:「最近查得這麼嚴,他竟然還敢在家養一個仿得這麼真的機器人。」

蘇傾手裡托盤一歪,差點將飲料掀翻,整個人好像被扔進了冰水裡,好不容易才將托盤穩住,擱在了桌上,她蹲在桌子前,擋住自己的面孔,半天沒有起身。

「嘿。」薇安瞥了一眼桌上,敲敲桌子不冷不熱地叫她,「有熱牛奶嗎?我不喜歡喝冷飲。」

「……有的。」蘇傾慢慢地站起身來,僵硬地往廚房去。

薇安向後靠在沙發上,仰頭打量屋裡的陳設。

由於父母工作忙碌的關係,她從小是被人工智慧管家照顧長大,太熟悉它們與人的分別。雌性生物都有自己的氣場,氣場相碰,一定會會窺視打量,暗中比較。真正的女孩,不可能有這樣白紙一樣的毫無波瀾的眼神。

這件事發生在y的房子里,薇安就覺得理所當然:他那樣的人,擺一個機器人保姆照顧他的生活不足為奇,至於頂風作案——他像是會服從管教的人?

牛奶端上來的時候,蘇傾開始詢問她的來意。

薇安掃她一眼,這個機器人保姆看起來太嬌弱了,只十六七歲的模樣,一張臉沒有巴掌大,還梳著兩個麻花辮子,像風中一朵白色的單瓣花,y會留著這種類型的ai,實在令她意外。

她漫不經心地說:「我想在同y結婚之前,做一些慎重考量。」

蘇傾的眼睛眨了一下,在一瞬間有點不太明白這個辭彙的含義了:「結……婚?」

「結婚。」薇安重複道,「你知道公民有這個義務,尤其是聯合政府的公職人員,二十五歲有一道生育線,現在他離二十五歲還有三年,留出交往時間,算下來也不寬裕,必須要從現在開始規劃。」

「他好像不太會做人生規劃,總是隨心所欲,這是個缺點。」薇安批評著他,但語氣卻沒有責怨的意思,「任何事情最好還是要提前列好計畫,就不會手忙腳亂。」

「你同他……商量過嗎?」蘇傾茫然地望著她。

「當然。」薇安勾起嘴角,彷彿在自嘲,看起來心情卻很好,「他說他有結婚對象,當時我真是五雷轟頂。不過後來我找人仔細調查了他的情況,包括他初中、高中的同學,發現其實根本不存在這樣一個人,大家都說他沒有談過戀愛。你也看到了,家裡也沒有別人。」

「只要他不是同性戀。」她笑了笑:「真是為了拒絕我,什麼辦法都使得出來。」

蘇傾抿了抿唇,她覺得心口有些酸澀的甜蜜,但同時摻雜了刀刃,它們攪在一起,絞成一股分不開的糖。

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很想說些什麼,不過現在她不能說出口。

因此她垂下睫笑了:「你剛才說,最近查得很嚴。」

「是啊。」薇安冷笑一聲,「叫人發現了,可不只是仕途的問題。最嚴法令……」她轉過來,在她不笑時那雙冰藍色的瞳孔冷冰冰的,「你明白什麼叫做法令?包庇一樣會承擔法律責任。」

「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她漫不經心地喝掉了最後一口牛奶,「我相信他有這個能耐,不會教人發現的。就算有人想利用這件事情做文章,我爸爸也能想辦法壓下來。這點本事,我們家裡還是有的。」

她覺得探訪得差不多了,捋著包臀裙優雅地站起來,抱懷駐足在魚缸前,欣賞著著巨大的斑斕的黃黑相間的熱帶魚緩慢地在珊瑚間遊動。

蘇傾默然同她一起看著這些魚,玻璃魚缸反射出她蒼白纖瘦的臉和烏黑的眼睛。

薇安說:「在結婚之前,你應該可以繼續留在這裡,只要你安安生生的打掃你的房間,不出這間屋子給他找麻煩。」

「不過結婚之後……」她注視了蘇傾一會兒,似乎沒想好該怎麼處理這個棘手的問題,返身噠噠地走出門口,「就等結婚之後再說吧。」

薇安走了之後,蘇傾一個人靜默地站在廚房裡,夕陽從側窗投進來,印在她的側臉上,她按著半隻番茄,手裡的刀懸著,半天沒有落下來。

「如果那天沒去超市就好了。」她有一點責怪自己,不,是非常責怪自己,翻江倒海地責怪,「為什麼要去超市?為什麼偏要那天去?」

她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眩暈,側窗的陽光好像變得極其刺眼,恍惚中像是一道潔白的聖光,從那窗戶上飛出來,撲面而來,她猶疑地揉了揉眼睛。

肅殺如暴雪的光捂住了她的嘴巴和鼻子,令她透不過氣,在酸軟中慢慢地窒息。

她感到自己的關節逐漸鏽蝕,血管里的血液在逐漸冰凍,她的心跳也停止,一切生機離她而去,她倒著穿行四季和時光,越縮越小,彷彿變成了一塊小小的頑石,又好像變成了草葉上的一滴霜露,「啪」地一下滴進水潭裡。

天寒地凍,天地都倒轉。

「我要死了嗎?」蘇傾疑問著。

「我可能……是要死了。」她像是大雪紛飛里的雪人,睫毛上堆積了越來越多的雪花,她荒唐地笑了一下,慢慢閉住了眼睛,顫抖的睫毛濡濕,像是猛地被吸入無盡的深淵。

「蘇傾……」

「蘇傾……蘇傾……」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有人一聲一聲地叫她的名字,「蘇傾?」

一雙手觸摸過她的臉頰,脖頸,手臂,像是一團溫暖的火,反覆烘烤著她,慢慢地將僵死的蛇解凍。

冰雪化開時,她終於慢慢地張開眼睛,先看到了y抿起的蒼白的唇,旋即是他瞬間溢滿怒火的眼睛。

「你怎麼回事蘇傾?!」她被人劈頭蓋臉地吼了一嗓子,本能地一個激靈。

y第一次像個彈筒樣炸開,失態地沖著她發火,「幾個月充一次電?是不是定好的?腦袋裡在想什麼?沒電了你,你——」

她發現自己安然躺在他膝上,背靠著他懷裡的熱度,頸後連著一根充電線,溫暖的力量正源源不斷地湧進她的身體里。

一串淚珠子,吧嗒吧嗒地打在沙發上,雨打荷葉似地密集和清脆。

y僵了一下,惡狠狠地一把將她按在懷裡,好像被一盆水澆了個兜頭蓋臉,把所有明火澆得只剩徐徐燃起的狼狽黑煙。他舔了舔下唇:「……不許哭。」

他把她扭了個向,用力太大,線都拽掉了,他忙撿起來給她接好。

y用拇指將她臉上的眼淚胡亂抹掉,親了親她發冷的臉頰:「別怕,沒事,只是沒電了而已。」

她身上比往常更涼,摸上去像冰錐子一樣,y想她是嚇壞了,把外套脫下來披著她身上,卷著衣服將她抱在懷裡。

「沒電了?」蘇傾沙啞地重複一遍,聲音細細的。

「嗯。」

她忽然地伸臂抱住他。

「怎麼了?」

「我還以為我死了。」

y用力地揪了一把她的辮子,還把它惡劣地塞進她領子里。

抱著她的時候,他冷眼看著客廳那一大缸熱帶魚,電子手錶轉過來,狠戾而無聲地切掉了一切工作聯繫。

「下次再忘記充電我打你的屁股。」

蘇傾從衣服里鑽出來,歪著頭探詢他的神色:「一會兒想吃什麼?」

看著他的時候,他把頭扭向一邊。

「……魚子醬三明治。」他說話的時候還有些氣悶。

「好的。」她把衣服遞還給他,「穿上,你後背全濕了。」

y接過來撂在一邊,極輕地哼了一聲。

也許是因為這次徹底耗盡電量損傷到了電池的緣故,蘇傾這晚提早進入了休眠狀態,只來得及說一聲「唔,晚安」就閉上了眼睛,y沒有叫醒她,拉了拉被角,懶散地伸長手臂旋滅了檯燈。

第二天清晨,蘇傾是「嘩」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的,她攥著被角,睡裙的肩帶從一邊滑落下去,她側頭獃獃看著窗外已經升到半空中的太陽,不敢相信她的定時沒有生效。

她睡過了,生平第一次。

這動搖了她精密金屬的骨骼,純粹運算的大腦,動搖了她作為人工智慧的全部。

「快,y。」她慌張地晃著旁邊的人,「你遲到了!」

床上五官深邃的青年置若罔聞地裹著被子翻了個身。

「對不起,」她臉上尚殘存著茫然的暈紅,屈腿跨過他快速地爬到了另一邊,跪在柔軟的床墊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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