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小重山(十九)

「剛說到哪裡了,你的老闆怎麼樣?聽說是優秀的學長。」

薇安輕哼一聲:「他?他就是希特勒,沒把我當女孩兒看。」

在y這裡,別人在她面前常露出的、習慣性的討好和怯懦全都不存在,巨大任務量像山一樣壓下來,比在學校的時候還累。更可惡的是,她不拿正眼看y,y竟然也不拿正眼看她。

「你敢相信嗎?他從來沒對我笑過。」

薇安用腳尖踹開了泡沫,一小塊泡沫塑料從空中飄落。

「讓公主殿下覺得不爽了?」對方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倒沒有。我本來就不喜歡那些奴顏媚骨的男人。」她頓了頓,有些不情願地說,「不過——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很強。」

「組裡有40歲的工程師,都被他壓得說不出話來。」

能讓她真心實意嘆服的人可不多。

y的框架穩當,邏輯縝密,確實是少見的完美和優秀。

有一次,她遇到卡了一上午的問題,他路過時從背後幫她敲了一行字,程序即刻飛一樣地跑了起來。

她扭過身去時,y已經走到走廊的端頭。

這男人走路時右膝稍顯僵硬,看上去有點跛,這本是致命的缺點,但他身材確是很好,皮帶扣卡住腰身,板正的西褲勾勒出腿型,渾然一體,賞心悅目,讓人忘記了那份不足。

y的正裝一向穿得漫不經心,不打領帶的時候居多,有時候在自己辦公室里熱了煩了,名貴的外套半脫不脫地掛在臂彎上打字,像個桀驁的小少年似的,她從門外無意間看到過一次,竟然覺得有些反差的吸引力,半天都沒能挪動步子。

——對了,本來年紀也不大,也不過是剛剛畢業而已。

「那是很厲害了。」好友讚歎道,「聽說是因為心理問題,才拒絕了實驗室請求。」

薇安的思路卻飄了:「什麼心理問題?」

「聽說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死在了聯合政府的實驗室。」

大抵女人都是有一點與生俱來的母性的。薇安在詫異之下,感覺自己的心口被重重撞了一下,她的下巴微微抬起,音調放緩,竟然彎起那雙貓兒眼,微微笑了:「難怪是這種令人討厭的性子。」

「我在你的語氣里聽出了什麼。」好友微妙地停頓了片刻,笑得很奇怪,「你——不會對你的老闆……」

薇安微挑細眉,覺得十分荒謬:「我怎麼會喜歡他——」

這個時候,辦公室的門「嘟」地彈開了,走廊地板上里洇出一隅扇形的光,薇安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她迎面看見了y,他從辦公室走出來,兩人正巧四目相對。

闌珊的燈火下,她忽而看清他的瞳孔是淺淡的琥珀色,發梢則黑亮,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她已慌亂地把電話掐斷了。

y的目光漠然滑過她的臉,對這個小姑娘的通話,或者非工作時間的私生活毫無興趣,他下頜微收,半張臉沒在影子里,非常自然地垂眼往嘴裡遞了根煙,往走廊窗邊走去。

「嘿,實驗室里不許,不許……」薇安話未說完,因為他已經無聲地與她擦肩而過。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變得急促起來,她幾步走過去從前面擋住了他,臉蛋因氣惱而發紅。

薇安身高腿長,站在他面前不必過於仰視,她對自己的氣場很有信心。

她抱著懷站著,修剪整齊的長髮像是招魂幡,紅唇熱烈,微微眯起一雙美麗的眼睛。

「關你屁事?」y將紙煙從嘴裡抽出來,抬起頭似笑非笑地橫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時,眼底的警告意味明顯。

「……」她沒想到他把她當初的話還了回來。

「公平點說。」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滑動火機點煙,咽了口唾沫,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電影以外的年輕男人抽紙煙。

「你為什麼待我總是這麼刻薄?」

y從七十八層高樓上俯瞰城市燈火,一點火光在他指尖明滅,看上去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半晌才說:「憑良心說,我覺得我對你很公平。」

他隨意地撣撣煙灰。

確是很公平,她在心裡切齒,和別的組員,乃至後勤,完全的一視同仁。

「喂,那是培養皿——」她又眼睜睜地看著他把無菌培養皿隨意地用作煙灰缸。

從未見過如此粗魯惡劣的人。

他轉過來,一朵白霧在從他口中綻放,又徐徐消失,他的目光里的嘲弄笑意微涼,挑釁似地當著她的面將手上的煙栽進了培養皿里。

他拍拍手上灰塵,端起培養皿,從她身邊走開。

薇安的呼吸微沉,感覺到心在胸腔跳動,是完全沒見過的不知禮數,完全受不了的渾身惡習,可怎麼能讓她看得如此目不轉睛?

「學長,」薇安急促地轉了個圈,那頭招魂幡擺動起來,在他身後抱怨道,「我到底有什麼地方不討你喜歡?就不能像對待朋友一樣跟我說說話嗎?」

y的步子微微一頓,好像輕輕側過頭,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就那麼走遠了。

電梯沿著摩天大樓豎向穿梭時,y倚靠著電梯側壁,在無數紛亂的思緒中稍微思考了這個問題——結果是,他生平罕見的對世界的耐心和溫柔,全都給了一個人,多餘的就一點兒也沒有了。

那個人,現在估計正地趴在沙發上休眠,後頸接了一根長長的電源線。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疲憊又輕鬆閉上眼睛。

薇安站在窗邊生悶氣,她的智能手錶震動一下,她低下頭,是y的消息。她急促地點開來,是一筆轉賬,備註是:「瑜伽球。」

蘇傾很喜歡y現在的工作,因為總會有周末假期。

雖然對於初出茅廬的新人來說,這假期形同虛設,大多數時候是在加班中度過,一個月能有一兩天回家來已謝天謝地,她依然覺得十分滿意。

如果y不能回家,會給她打一個電話。多數時間她沒什麼話同他說,她窩在窗台上、走在院子里、坐在地下室,悠閑放鬆得像只住在花園裡的貓,他寧願聽著她的呼吸聲當背景音,也不許她掛電話,偶爾還要她回答一些令她臉紅的問題。

為了逃避這些讓她為難的問題,她想出了一個主意,在通話中播報當天的世界新聞,y的反應先是錯愕,隨後縱容地默許。

有一天的新聞很多,有地震帶的活火山噴發,連續數日的降雨,國立大學招生考試延期……而通話時間只有半個小時,她念得上氣不接下氣,y一言不發地聽她落定最後一字,嘲笑地說:「歇一歇,小電視。」

她趴在沙發上,把頭埋進臂彎里,臉色又一片緋紅。

偶爾她也會給他念詩,多半是寒冬,窗戶上結了霧氣和霜花,外面是片片散落的雪,在昏黃的路燈下凝成無數晃動的影子。她從地下室偷出一本書擱在膝蓋上,睫毛微微地顫動。

「『惟我在此,唯獨我在此,雪落下。』」

她頓了頓,向後翻了一頁書,「沒有了,這個詩只有一句。」

「是俳句。」y說。剛才,她清潤的聲音有一片刻盛有無盡的古典式的寂寥,那意境美得驚人,卻令他有些心驚肉跳。

「俳句和詩?」蘇傾托著腮查了一查,查到的東西一股腦兒地丟進資料庫里。

「秋原來做客,可以問問他,他肯定知道很多俳句。」他轉而說,「再念一個。」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y皺了皺眉,端起桌上的黑咖啡一飲而盡,入口滿是苦澀:「怎麼儘是這個?」

「寫得很好呢。」蘇傾不同意地摟緊了那本笨重的精裝舊書冊,她雙眼明亮地由上而下瀏覽了一遍,輕輕慢慢地讀著,「『撐一支長篙,往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她正盤腿坐在y的床上,仰頭看到屋頂上圓形天窗,夜空里閃爍的星子,是天鵝絨上墜滿的寶石。

書脊抵著她柔軟的小腹,她仰著臉,麻花辮子垂下,像無知的小女孩一樣,安靜而好奇地凝視著曼妙的無垠宇宙。

「再念一個。」y撐著臉,睫毛顫了顫。蘇傾為他念了四年的睡前故事,這會兒他喝了黑咖啡,仍讓她念得困意席捲。

蘇傾把書輕輕合上:「雲兒願為一隻鳥,鳥兒願為一朵雲。」

y怔了片刻,忍不住笑了:「還記得這個。」

在地下室里,少年同她並肩坐在一起,用乾燥的指尖划過她面前的書本,告訴她不要用掃描,要用眼睛看。

——一晃,就是六年。

如果y周末回家來,無論多晚,都能看到客廳一盞立燈。他將燈下伏在沙發上的人抱起來,用胳膊肘關閉立燈,乘室內電梯將她抱到房間去。

「外面下雪了。」蘇傾閉著眼睛說。

「你怎麼知道?」

她的鼻尖在他微濕的西裝外套上慢吞吞地蹭了兩下:「你的衣服上有雪的味道。」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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