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小重山(十八)

「還記得在校園裡的時候,我跟你說過的話嗎?」陳部長靠在桌子上,放鬆地說,「我想做那樣一個東西。」

「您應該知道……」y沉吟著開口。

「我知道。」陳部長微笑著打斷了他。

「這裡沒別人,不必有什麼顧慮。」陳部長掀動電鈕,實驗室的門「嘟」地閉合。「實話實說。兩千萬的銷售額,在我這裡算不上什麼。」

「當年政府之所以發展遊戲部,是為了壟斷前途無量的虛擬現實遊戲,將話語權集中到官方手上來,將遊戲作為政府管控青少年的工具之一。」

y沉默地聽著。

「每一款遊戲,都有它的任務。它們的劇情中包含觀念滲透,或是對玩家的心理暗示。三年前我們出產的『family』,模擬一對夫妻養育孩子,其實它放大了過程的樂趣,而不表現養育中所有瑣碎辛苦的部分,對應的玩家年齡為14-16歲的女孩。」

「為了鼓勵生育。」

「沒錯,裡面有一對男同性戀,他們的的形象是黑色皮膚的特斯拉,身上有膿包和小蟲,會吃掉孩子。這也是一樣的暗示。」

「『浮島』雖然是個成人向遊戲——它的意義在於,結束這個疲憊的、心驚膽戰的濃縮的72小時恐怖旅程之後,玩家回到現實,更能感受到輕鬆和愉快。他們會更熱愛生活,而不是沉迷遊戲。」他話鋒一轉,提問道,「你覺得問題在哪裡?」

「沒有一款遊戲像個遊戲。」

「沒錯。」陳部長奇異地微笑著,「遊戲部壟斷最尖端的科技,產品的可玩性卻很低,前仆後繼的玩家現在還沒有意識到,他們是在上課,受刑,而不是娛樂。」

「他們本可以獲得更好的、一生難忘的遊戲體驗,甚至體會另一個人的一生,像我描述給你的那樣。」

「但如果真的是那樣。」y的手插在褲子口袋,嘲弄地輕笑,「按照您的邏輯,它不可能被聯合政府通過。」

「我已經做好打算。」陳部長笑笑,「從『現實夢境』投放到可能產生的社會影響,中間大約有三年時間,在兩年半的時候,遊戲註冊碼會定時失效。我們會趕在政府點名之前金蟬脫殼。」

他用手捻起綠蘿的葉子:「如果此舉成功,面對食髓知味、翹首以盼的玩家,我們會在三年後推出含有新世界的『現實夢境2』,高價,限量,絕版。」

「……」y的表情依然平靜。

陳部長最欣賞他的一點,是這個年輕人在其位謀其事的坦然和穩重,他的眼裡沒有任何貪婪和慾望,似乎和人世保持著淡淡的距離。

他甚至不知道y到底想要什麼,但本能地覺得他不會拒絕。

「我們會掙一個好價錢的,絕對的安全,政府那邊我已打點好了。即使我們打了擦邊球,也沒有人能找出錯處。」他拍拍y的肩膀,「技術方面,我相信只有你能帶動整個組,實現這個夢想。」

「好。」

陳部長有些意外,他居然這麼輕巧地就答應了。

y做一件事的理由很難捉摸,有時只是根據他某一刻的心情。而此刻他認為遊戲應該有遊戲的樣子。

「還有一件事。」陳部長笑道,「我打算讓小女薇安休學八個月,參與『現實夢境』的研發,長長本事,順便幫你打打雜,你覺得呢?」

y垂下眼沒作聲。

陳部長把沒畢業的薇安塞進組裡,大有偷師的意思,學到了核心技術,以後有什麼問題,也可獨當一面。如果還有另一層作用,想必是對於他的監督和監視。

y隔天搬進了這個豪華的獨立辦公室,對工作環境還算滿意。

這裡聽不紛亂的腳步聲,距離會議室也很近,除了一點:隔壁就是薇安的辦公室,有時他會聽見她在屋裡做瑜伽的音樂聲,或者打電話的笑聲。

「把你的音樂調小一點。」

信息屏幕上,氣泡對話寥寥無幾。

「關你屁事?」

「工作時間。」

對方沒再回覆,過了一會兒,在他繼續敲代碼的時候,隔壁的聲音甚至示威地變大了一些。

片刻後,「啊」的一聲,隔壁的電燈、電腦還有電子瑜伽球,全部紊亂了,她整個人好像被摔了個馬趴。

「你有病吧,我的系統你也敢黑?」

「y,給我賠禮道歉。」令人憤怒的是,她將十指已經翻飛如花了,他的系統仍然固若金湯。

因他不理會這些蹦出的信息,不一會兒門被敲響了,薇安似乎對於她不能打開這個指紋感應門耿耿於懷,拍門的動作很重:「開門,你把我的瑜伽球弄壞了,還差點摔著我。」

過了一會兒也沒有應答,她很不服氣地說:「我把所有的任務提前做完才做瑜伽的。」

「閑著就去任務平台領新任務。」

另一條消息蹦出來:「如果你覺得是在度假,那就回學校去享受假期。」

薇安看著屏幕,呼了口氣。

夜裡九點鐘,當蘇傾坐在沙發上一字一字地看一本無聊的書的時候,腦袋點下去,下巴頦抵在胸口,竟然出乎意料地打了個盹。

不僅打了個盹,還做了個夢,夢裡是一片缺乏光照的寂靜海底,她坐在一片細沙上,藍色的粼粼閃耀的魚尾蜷縮著擺在面前。

——也許是因為最近看了比較多的童話,她竟然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人魚,但很快她發現,她並不是主動坐著,而是被一柄巨大的、鐵鑄的三叉戟釘死在了地上。這枚三叉戟深深刺穿她的尾巴,傷口處的鱗片脫落,絲絲縷縷的血液飄散出來。

她發現自己受傷的同時,也感受到了尾巴上鑽心的痛楚。

「啊。」聲帶震動著,她竟然發不出聲音,她想去摸自己的喉嚨,發覺自己的手被另一個人緊緊攥著,她回頭過去時看見了y。

他隨她一起坐在無聲的海底,靜默無聲地看著她,氣泡從他口中咕嚕咕嚕地吐出,向上飄去。她看見了他放在細沙上的一雙腿,他不是人魚,他還是人——

「快游上去呀。」人魚張開櫻唇,卻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她同他比劃著,y別過頭去不看她,仍然緊緊攥著她的手不放,向上浮去的氣泡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你會被淹死的。」她將他的臉扳回來,他已面如金紙,神色也有些渙散,背後矗立的三叉戟高聳的影子,像一座幽幽的十字架。

她推他,搡他,拍他,無論如何他都不放手,「快走,快走。」

如果不是她被釘在地上,也不能說話,她一定會跳起來扛起他往上游。她的心臟急得快要停擺了,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化作粒粒珍珠,砸在沙灘上。

最後他閉上了眼睛,也閉上了嘴,她忙抬起他的臉,慌慌張張地將唇湊過去,渡了他一口氣,隨後她發現他還沒有死去,他意識不清,蠻橫地、混沌地回吻著她。

她忽而感覺到了一種劇烈的心痛,比她的尾巴還要疼痛,彷彿要將她活生生拆骨剔肉。被刀割到手、被床柱撞到腳趾、從樓梯上摔下來,都沒有這麼痛,她在劇痛中蘊生了一股天然的蠻力,將他一把推開,他緊握的手也讓她掙鬆了。

她在細沙灘上摸到了一把匕首,將它握在手心裡,摸了摸y蒼白的臉頰和嘴唇,在心裡輕輕地哄道:「好孩子,別怕,別怕,我送你上去。」

一枚氣泡慢悠悠地從他口中飄出,他的眼睛勉力睜開,手摸過來要拉她,她將手猛地抽了回去,背在了背後。

「我一會兒就走。」她朝他粲然一笑,仰頭看了一眼那三叉戟,尾巴稍微收了收,骨肉幾乎被扯散開來,又彈回去,越來越多的鮮血彌散出來。

y回頭去看她的魚尾的時候,她抓住機會從後面拽住他的手臂,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向上一送。

——不是說,要離兩百米遠的時候,她的力量才會起作用么?

但在夢裡,也顧不得這麼多了,這麼一送,就真的將他送走了。他在上游側頭,她看到他好像要掉頭了,渾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涌:「不許……」

「不許回來。」她做著無法出聲的口型,猛地將匕首刺進了自己的胸口,一朵巨大的艷麗的鮮花綻放在幽暗的海底。

蘇傾「嘩」地從沙發上坐起來。

空調的溫度有些低,她的眼睛空冥冥地睜著,無意識地將下巴抵在膝間,抱著膝蓋抖成一團。

半天,她意識到那是「夢境」,平伸四肢,慢慢地躺了下去:「嘿,我真丟人。」

她不安又興奮,在沙發上翻了個身,甚至找了一本「周公解夢」看了看,從中找了個差不讀的解讀:「困局。」

我會有什麼困局?蘇傾枕著辮子想,她將最愛的《匹諾曹》繪本倒扣在臉上,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彷彿仍然能感受到那種撕心裂肺的悶痛。

她將溫度計摘下來,放在唇邊親了親,隨後緊緊捏在汗津津的手心裡。

這時候,她接入了y的通話:「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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