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小重山(十二)

七月份是高中的畢業典禮。

濕熱的、蟬鳴陣陣的、充滿植物氣息的夏季,流雲從天幕上飄過,千人禮堂里人頭攢動。

「這裡。」秋原站在過道階梯上,抬起細長的手臂衝來人招呼。

他今天穿了灰色正裝,但襯衣的領口紐扣依然大剌剌地敞開,一條打眼的紅色領帶歪歪扭扭地系著。他身旁還站著一個穿燈籠褲的短髮女孩,別著復古的十字形狀發卡,笑得兩眼眯眯,手裡拿著他的西裝外套。

「秋原,新交的女朋友么?」有來往路過的人沖他擠眉弄眼。

少年非常自然地摟住了女生的肩膀,朝問話的人吹了聲口哨算作回答。

而他很快等到了先前招呼的人——一男一女向這邊靠近。

男孩在紺色正裝勾勒下腰細腿長,旁邊的女孩則穿了一件色調十分相近的深海藍紗質長裙,裙子上有細小的碎花,胸前掛著一隻藍色圓環。

她的頭髮挽起一半,其餘披散在腦後,頰邊的碎發襯出她白皙如玉的肌膚。

「姐姐,又見面了。」秋原歪起嘴角輕柔地笑,「很漂亮哦。」

「謝謝。」蘇傾的黑眼珠閃爍,緊張地捏緊了手裡的手袋。

這是她時隔多年以來,第一次出現在人這麼多的場合,她本來有些害怕的,怕把y的事情搞砸了。

「是我的畢業典禮。」當時,他將扎了緞帶的禮盒放在桌上,低眉耐心地拆開,似乎轉移了個話題,「這個送給你。」

盒子里的裙子幾乎立刻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將裙子抖開,正反看了看,迅速地拿進房間套在身上試,尺寸對她來說剛剛好。

她站在鏡子前興奮地轉了幾個圈,低頭擺弄拖到腳踝的裙擺的時候,y從後面毫不留情地拆掉了她的辮子:「不想穿出去轉轉嗎?」

鏡子里,少年的眉毛和睫毛都被光照得透亮,那一雙眼珠如琉璃生光:「外面陽光很好,邀請你參加我的畢業典禮。」

蘇傾就這樣被說服了。

在出門之前,她甚至下載了一個時興的亞洲女性的髮型,用梳子艱難地梳順了因為長期綁著辮子而捲曲的頭髮,讓它們柔軟地趴在頸後,隨後她敲敲洗手間的門:「嘿y,瞧我這樣怎麼樣?」

少年正對著鏡子洗臉,聞言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從燈光明朗的梳妝鏡里看到了她的臉。

他似乎看著鏡子怔了一下,隨後很快地低下眼去,繼續洗臉:「還可以。」

「唔。」

路過她身邊時,他伸手飛快地幫她別了一下耳畔的頭髮,他的手指是濕的,冰涼的水珠划過她的髮絲,順著她的耳廓慢慢地滑落下去,讓她生出一種異樣的,軟綿綿的癢,心都顫慄了片刻。

他們一起出門,y剛拿到了空軌車的駕照,操作還有些不熟練,蘇傾對著儀錶盤東摸西看,y把手擱在方向盤上,不一會又拿下來,不耐煩地拍拍她的椅背:「安全帶系好。」

汽車從蘆葦叢中飛馳而出,女孩雙手貼在車窗玻璃上,就這麼看了一路。

國高的畢業典禮上,有不少人像秋原一樣大方地帶來了自己的男女朋友,台下座無虛席。

這個時代的法定結婚年齡為十八歲,結婚,生育,是每一個年滿十八周歲的公民的責任和義務,適時的戀愛,被視為一種光榮。

「恭喜你們畢業了。從今以後,你們或許將繼續進修,或許進入社會,成立自己的家庭。」

男孩女孩們手牽手坐著,在校長致辭結束之後站起來肆意擁吻,歡呼,而教員們則坐成一排,笑眯眯地鼓掌,彷彿慈愛的父母。

「砰」「砰」香檳開放,同時無數彩色緞帶迸出,飄落在蘇傾前額的發上,前後左右,到處都是欣喜擁抱的年輕情侶。蘇傾緊閉的眼睛睜開,伸手慢慢地將一片彩帶抓進指間,y將手臂撐在座椅扶手上,安靜閑散地看著她。

「要始終記得,人類一體,你們的責任是為人類的延綿和發展做出自己的貢獻。」

千人禮堂里掌聲雷動。典禮過後將分食擺在台上的十層動物奶油蛋糕,每個人都領到了一杯香檳。

「這個櫻桃給你。」

蘇傾手裡的那一塊蛋糕帶上有一枚紅艷艷的櫻桃,她將它小心地取下來,輕輕放進y的餐盤裡,仰頭喝下了杯子里的香檳。

後來的許多年裡,y想起畢業典禮,都會想起滿天飛舞的彩帶,還有傾倒的白色奶油蛋糕上那枚紅彤彤、油亮亮的宛如上了釉的罐頭裝櫻桃,女孩仰頭喝下香檳,她的皮膚、指甲和玻璃杯,都是晶瑩透亮的光線充足的顏色。那是他最意氣風發、別無憂愁的時刻。他捻起那枚櫻桃放進嘴裡,邊嚼邊彎起嘴角,儘管它吃起來味同嚼蠟。

校區里新栽的樹苗好容易變成綠油油的一片,他們並肩走在樹蔭下,一直走到了國立大學的校門,門口巨大的三手相握的雕像和橄欖葉,象徵著人類團結。

蘇傾揚起臉迎接著陽光走,半眯著眼睛,似乎一點兒也不怕曬,手心裡捏著半朵從地上撿的野草花,花梗在她手指間旋轉著:「明天以後要住在實驗室嗎?」

「嗯。」y低下頭。

他的項目是「2+2」的深造,前兩年修習課程,後兩年直接進入聯合政府實驗室工作,人生軌跡和他犧牲的父母一樣,順風順水,前途無限。

國立大學配備了條件最好的實驗室和學生寢室,這意味著在家住的日子永遠結束了,不再有人需要小機器人的營養早餐和天氣預報。

「回去吧。」y拿手背擋著刺眼的陽光,電子錶屏幕熠熠生光,臉沒在陰影里,看上去有些煩躁。

「等一下。」蘇傾笑著牽著他的襯衣袖口,將他拖到了學校的雕像前面,「我幫你拍張照片吧。」

y很垂下眼,拿手擋住了眼睛,彆扭又不情願地別過頭去:「不要。」

蘇傾將手臂伸出去,鍥而不捨地將鏡頭轉了個像對準他。他將頭扭向另一邊,她便追到另一邊,仔細地搗鼓著,調好光線和角度,期冀地看著他:「看鏡頭,y。」

幾番捉迷藏之後,他冷不防惡劣地伸出手扣住她的肩膀,將她往自己身邊猛地一拽,挑釁地看向鏡頭。

與此同時閃光燈亮了,屏幕上就這樣留下了兩個人的影子,白色襯衣的y領帶松著,領口開了一顆紐扣,年輕鋒利的臉冷淡淡地盯著畫外人,而他攬著肩膀的女孩有些失措地看向他。

兩個人的髮絲和邊角都糊了,背後的樹影和清透的藍天卻照得輕輕楚楚,甚至看得見天幕上聚成一團掠過的,小芝麻粒似的候鳥。

「再拍一張吧。」

「不。」

「就一張。」

回去的路上,蘇傾手上拿著電子相機,邊走路邊繞著圈懇求他。

「……這張挺好。」他掃了那照片一眼,沒敢多看,千萬像素將她髮絲下發紅的耳根都拍得一清二楚。

蘇傾又低頭看了一眼照片,咬了咬下唇,小聲說:「這張有我。」

「有你怎麼了?」他停下來,冷冷地橫她一眼,她便不敢再說話了。

y的行李很少,裝在當年從醫院拿回來的行李包里尚裝不滿。

晚餐之後,她便一直樓上樓下地穿梭著,一會兒塞進一隻遊戲機,一會兒塞進一本紙質書,還有鋼筆和墨水。

「明天早上你想吃什麼?」她忙不迭地問,「我幫你裝一隻三明治吧。」

y仍坐在桌前靜默地吃飯,頓了頓,垂著眼沒有搭話。

客廳里的寂靜讓蘇傾覺得有些心慌,因此不停地說話,不讓空氣安靜下來,好讓自己好受一點。

這才剛開始呢,她想,明天過後,這座屋子裡就真的沒人應答了。她的睫毛顫著,茫然地將手搭在行李包里疊好的柔軟的衣服上,低頭用指頭一下一下地描繪袖口上硬而薄的鈕扣。

如果她再扭不開番茄醬的蓋子該怎麼辦呢?

掃地機器人不會幫她開蓋子,洗碗櫃也不會,她只好抱著玻璃瓶子坐在窗前發獃……

噢,不對。她忽然反應過來——不會再有番茄醬的蓋子了。

y不在家裡,她也不必再吃飯啦。

最後,y發現袋子里裝了兩隻三明治,他蹲在行李包旁,仰頭看她,蘇傾解釋道:「如果路上碰見了秋原,你可以分他一份。」

y的嘴角沉下去,沒再說什麼,把三明治塞了回去,低頭用力地拉上了拉鏈,將它拿腳尖挪到了沙發旁邊。隨後去了浴室,沉悶的,隱約的水聲響起。

蘇傾抱膝反坐在沙發上,深海藍的裙子遮住了雪白的腳面。中央空調發出的冷氣潮濕,指尖不小心碰到窗台上蔫萎打卷的小雛菊,它的花瓣便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留下一個光禿禿的梗。

沙發上落下一小片陰影,少年赤足走到她身後,似乎想漫不經心地看看她在幹什麼。他擦頭髮的動作略微停滯了,發梢上的水珠滾落進領子里。

蘇傾的身形蜷縮起來,在張揚的紗制裙擺反襯下極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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