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小重山(八)

繪本畫得很認真,匹諾曹的褲腳下露出木頭做的活動的關節,他留下一個迎著整張絢麗的日出的輕快的背影。

「『爸爸,我來幫您。』它披星戴月地歸來,幫老木匠鋸木頭。」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畫面上又是整張的,墨藍色的星空和黃色的閃爍的星星,星空之下,爸爸和匹諾曹一起鋸木頭,充滿了歡聲笑語。

「從此以後,匹諾曹再也不撒謊了。」她用柔和的聲調,緩緩地念道,「一天早上,匹諾曹醒來……」

他推開窗子,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落在他金色的鬈髮上。男孩飽滿的臉頰上有著健康的紅暈。

他從床上跳下來,快樂地奔向客廳,穿錯的襪子上,是白嫩的腳踝和敦實的小腿。

「他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真正的小男孩。」

故事結束了。

她捧著那繪本笑著,為匹諾曹感到高興,又有一種奇怪的情緒,從心底油然而生,使她對著最後一頁繪本發獃,久久沒有言語。

她無法形容這是什麼樣的感覺。

到底是什麼感覺呢?她慌亂地想,心口好像有什麼要破土而出了一般,讓她忍不住揉揉胸口。

y假寐著。他忽然聽不見了聲音,也沒等到燈光熄滅,他疑惑著,悄悄地眯起眼睛。

蘇傾依舊坐在他的床頭一動不動

他在這雙眼睛裡,看到了一股純凈的、濃烈的歆羨。

隨即她合住了書,熄滅了檯燈。

「晚安。」她在黑暗裡柔聲對他說。

隨後她逃跑似地快速離開了他的房間,穿著裙子的背影沒在夜晚里,淺淡的月光照著她裙擺的輪廓,似潑上的光華,像是夜奔的公主。

她在羨慕什麼?

y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像只夜視的貓。直到她走了,他的心還忍不住砰砰跳動著。

後來的日子裡,蘇傾身上的晶元每六個月檢查一次,充電則三個月一回。

她現在學會了自己給自己充電,一切變得方便得多,y放學帶著一身汗跑回來時,時常看見她把自己連在廚房的電源上,邊充電邊做飯。

有時她忘記了自己脖子後面連著線,走到遠處的架子上去拿盒子,「啪」地一聲,線拽掉了。

斷掉電源的瞬間,她會是被嚇到似的僵立片刻,半晌,小心地摸摸後脖頸。

「嗤。」倚在門框上旁觀的小少年終於忍不住笑出聲。

隨後他走過來,將介面從地上撿起來,給她接好。

「不要一邊充電一邊做飯,容易接觸不良。到客廳來。」

升入初中之後,他的個頭竄高,嗓音也開始變得沙啞。

「唔。」她攪一攪鍋里的番茄蛋湯,渾似沒聽到,「下午還要補課嗎?我幫你裝好便當。」

個頭快趕上她的少年沒有言語,拽著她的胳膊返身便走,就直接將她拖到了客廳。

蘇傾掙扎著,卻甩不開他的手,頹然讓他按到了沙發上,輕鬆地翻了個兒,接上了電源:「就這樣,別動。」

蘇傾趴在沙發上,將頭埋在手臂里,感到非常鬱悶。

原來那所謂的晶元檢查並不只是檢查——他同時開始著手修改她的程序,第一個讓他懷恨在心廢掉的就是她力大無窮的屬性。

雖然她有時會為連一個番茄醬罐頭的瓶蓋都打不開,還要求助於y感到鬱悶,但下一次他再提出要「檢查晶元」的時候,她還是將晶元取出來遞給了他。

她全然相信著、照顧著、寵愛著這個孩子,這個她從廢墟中第一次抱住的生命體,從他還是一個兒童開始,她願意給予他他想要的一切。

意外的是,他竟然寬容地留下了那個預報天氣的程序,容許她每天早上敲他的房門:「早上好。」

「下午兩點有雷雨,平均氣溫7-18攝氏度……」

小少年睡眼惺忪地推開門,t恤領口敞開著,露出蒼白的脖頸,明顯的鎖骨,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短髮,輕巧地繞開她去刷牙。

「聯合政府發言人換屆了。」她轉了個向,又向他走去,「換成了韓國的代表,下一任是中國代表。」

「哦。」他叼著牙刷,隨意地側眼說,「去幫我把床上的外套拿過來。」

「這個?」蘇傾俯身撿起一件藍色棒球服,發現底下還有一件白色運動衫,「還是這個?」

他拿手抹了把臉上的水,甩掉,抬起下巴看著鏡子,不耐煩道:「你幫我選一個。」

梳妝鏡上的照燈使他的眼窩深邃,輪廓愈加分明。

「綜合今天的氣溫和衣服的尺寸,我的建議是……」回過頭,蘇傾站在洗手間門口,左右手各舉著一隻衣架,分別掛著他兩件熨得平展展的外套。

她滿眼無辜地看著他:「裡面穿運動衫,外面穿棒球服。」

y愕然看著她,半晌,對著她重重嘲笑了一聲,隨手拿起她左邊手上的棒球服,快速套上了,邊拉拉鏈邊掠過她身旁。

「記得帶傘。」她再度旋了個身沖著樓下叫道。

「知道了。」他遠遠地應。

唯一使蘇傾感到很有意見的改造,是他強化了她的感官系統。

「為什麼要加痛的感覺?」她不止一次地追問y,恨不得央求他把這個程序抹去。

當她的頭撞到了廚房的矮櫃,腳趾碰到了床柱,被廚房的刀割到了手指,哪怕是被一頁書猛划了一下。她感受到了從未感受過的,千奇百怪的疼痛,這對她來說是種巨大的折磨。

「到底為什麼要加痛的感覺?」

「這樣你就會知道哪裡受傷。」y耐著性子解釋道,「你就知道往哪裡上藥。」

蘇傾不這麼覺得。

她覺得自己現在幾乎變成了一個玻璃人,走路、做飯、修剪梨木……做每件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傷到了自己,再體會到那種感覺。

但還是有一次,她從樓梯上摔倒,直接從兩三格樓梯外滑坐到了一樓。

她的平衡系統本來幫助她很快站起,但她因為太痛而腿軟了,y回來的時候,她就坐在樓梯前面,手臂撐著地,裙擺一朵花一樣鋪蓋於地,兩腿岔開。

「唔……」她痛得淚眼朦朧地看著他,下唇都被牙齒咬紅了。

是的,增加了特別的凝水裝置後,她也可以根據反射分泌淚液。

y被她這模樣嚇了一跳,待弄清怎麼回事之後,綳著臉將她拽起來,用力拍拍她裙子背後的灰塵。

「平衡系統還是有問題,怎麼還會摔跤?」他皺著眉快速操作著電子手錶。

「不是平衡系統的問題。」她頓了頓,可憐巴巴地說,「你能不能——」

y茫然抬起頭,她眼裡還凝著濕漉漉的水光,鼻尖也有些發紅,嘴唇上還留著牙印,像是四月天里被雨打的的桃花。

這一年他十四歲。

一股難以言說的,異樣的感覺過電般飛速掠過他的頭皮,他回想他剛進門時她的模樣。

她那樣坐著,無助地看著他,他心底忽然湧起一股非常惡劣的念頭。

如果不把她拉起來,如果就讓她那樣坐著,一直那樣坐著,讓他多看一會兒她含著眼淚的模樣……

他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你能不能——」她咬了咬牙,終於下定了決心央求道,「把這個疼痛感知給我去掉?」

「不、不行。」他卻結巴了一下,避開她的目光,蹬蹬蹬擦過她邁上樓了。

每天早晨,y都被「早上好」的敲門聲喚醒。

他抱著被子翻個身,t恤下擺輕微掀起,露出少年窄而不瘦的、漂亮的腰線。

「今天有寒流入侵。」

「聯合政府的發言人改選中國候選人……」

他的眼睛還閉著,濃密的睫毛生長像蓬草,微微顫抖著,嘴角無聲地勾起。

床邊的平板電腦上還幽幽顯示著競賽習題。這段時間他在做編程集訓,通常是晚上兩三點才入睡。

待到他起床,將平板電腦塞進書包,猛地拉開門時,蘇傾在外面安靜地熨他的外套。

「你遲到了。」她的辮子搭在兩側,脖子上還掛著那枚圓環,專註地看著那件外套,語氣里有一股幽幽的,幸災樂禍的意味。

「不會。」他頓了頓,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刷牙洗漱,拿起外套,抓起早飯,飛快地奔掠下樓。走時發梢上還滴著水珠。

蘇傾站在落地窗前看,少年的自行車從蘆葦覆蓋的木棧道中駛出,反手囂張地沖她揮了揮手。

河上空霧靄朦朦,他的外套後擺被風烈烈揚起,消失在日出的地平線上。

蘇傾微笑地回到房間內,打點好一切,開始捋順y留在電腦上的、未完成的程序。

升入高中後,y的課業很重,晚自習下課後,約莫八點鐘才能到家。蘇傾做飯的時間也相應後移。

每當y回到家時,都會看到蘇傾在廚房做飯的背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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