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小重山(四)

「你需要一個監護人?」

y叼著根筆搖頭:「我可以有很多選擇。」

被領養也是一個選擇。那對願意領養他的夫妻很和藹,他們有兩個六歲的女兒,家裡有一條金毛狗。有人照顧的日子不會比現在更差,但是……

當車禍發生,他投入這個久違的、女性懷抱的一瞬間。

他承認自己有點想念那個並不經常抱他的母親,並忽然感受到了過去的這段日子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待著的寂寞難挨。

只是一瞬間,他恐懼並逃離了新的生活。

他並不想離開這座房子。如果他也走了,這做荒廢的屋子會永遠地被人遺忘,包括裡面發生的故事。但他也不想再一個人待著。

當然,他不會把這個說出口。

「我不會幫你寫作業的。」蘇傾信誓旦旦地說,「未成年人應該自己寫作業。」

「……」y歪起唇角笑了笑:「你還知道這個。」

她的眼眸很快地閃過藍光,y就像是被高速路上攝像頭的閃光燈晃了一下:「我學習很快的。」

y反手捂住她的眼睛:「別動不動就給人拍照。」

蘇傾「唔」了一聲:「對不起。」

他拿起那張寫滿了箭頭和思路的紙,在她面前晃了晃:「這個,對你來說很簡單吧。」

他側眼觀察著她,依舊沒有什麼表情,但疏離的眼珠里忽然間閃爍出華光,那是緊張和期許的表現。

「啊。」蘇傾笑道,「你想我輔導你編程。」

「……」讓人說准了,他的眼睫毛顫抖了一下,將目光投向別處。

「這還不容易嗎?先讓我看看你的成果。」

她托腮坐在沙發上等待的過程中,在腦海里的資料庫中找到了《教育方法論》《當好中學老師》和《c語言基礎》,花了0.01秒閱讀完畢,想了想,又讀了一本《怎樣和兒童相處》。

電腦上的內容投射在白牆上,y別過頭去,小聲道:「自己看吧。」

蘇傾單手捧著臉向下滾動著頁面,一目十行地快速掠過一行行代碼:「你的成果就是黑進了學校的網站?」

y抓緊褲腳,漲紅臉辯解:「就那一次。」

那一次是學校的舞蹈日。老師要求所有孩子必須換好舞蹈來學校跳集體舞,角色由抽籤決定。

結果他抽到了「小兔子」。

舞蹈服毛絨絨的,還有一對豎起來的長耳朵,他在更衣室里對著那堆人造毛生無可戀地坐了好幾個小時,聽到了老師催促敲門聲:「漂亮的小兔子在家嗎?」

男孩的小臉上一層紅色,拎起那對長耳朵耳朵看了一眼,忍無可忍拿起手機,快速地侵入學校的系統,拉響了火災警報。

集體舞日就這樣匆匆結束了。

蘇傾並沒有多問,她的笑容讓他有種錯覺——一種無止境的寵溺:「好吧,那麼明天開始上課。」

天色已晚,y伸了個懶腰:「睡覺吧。樓上第一間是我的房間。除它以外隨便你去哪裡。」

「地下室呢?」她一踏入這座別墅,就感知到腳下有一個不算小的地下室。

y的神色滯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情願回答:「是倉庫。」

他說完,走進膠囊狀的室內電梯,直接回到了卧室。

蘇傾像個管家一樣在客廳里逡巡一圈,從水晶吊燈到壁燈,一盞一盞地熄滅了,有時她被牆上的塗鴉吸引,頭頂的燈就滅得慢一些。

最後一盞燈熄滅時。她的雙眸在黑暗中閃爍了一下,對自己的新生活感到十分興奮,微微笑道:「晚安,y。」

房間里窗帘拉著,男孩枕著手臂,也已進入夢鄉。

和ai住在一起的日子是一段新奇的體驗,雖然蘇傾有時候會鬧出笑話來,但總是驚喜更多一些。

譬如,她會做各種各樣的中式餐點。

「雞蛋漲價了。」她將金燦燦的蛋炒飯端上桌面,扣出的飯形狀圓潤得完美無缺,「現在要60幣一枚。」

由於城市的恢複和重建還在繼續,生鮮食品的價格變得很高。

「賬戶和密碼都告訴你了,花上面的錢。」y舀了一勺炒飯放進嘴裡。

因為父母的實驗失敗的死因是「因公殉職」——他手上有一大筆撫恤金,還有聯合政府派發的到十八歲的教育基金,於經濟上十分寬裕。

他平時的花銷很少,他不買最新款的玩具和電腦,只是玩父親最後送給他的那箇舊的兵人遊戲機,用戶可以通過輸入代碼操作主角的行動,那是他學習計算機語言的啟蒙。

通關了,就再玩一遍,時至今日,他幾乎把人物的動作都背了下來。

y將蛋炒飯吃了個精光,炒飯的調料配比經過了精確計算,一切都正剛好,處於長身體階段的男孩子能吃一大盤。

唯一可惜的是,蘇傾明白一切的原理,卻無法享受這個過程,只能雙眼閃亮地看著他狼吞虎咽,想像著食物的味道。

吃飯一定是能讓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她這樣想著,又迅速地下載了好幾本甜點食譜。

有一天,她從閑置的烤箱中拿出金燦燦蛋撻,熱騰騰的香氣籠罩著廚房,y看了蛋撻一眼,半晌沒能移開目光。

她將蛋撻裝盤,鼓起來的中央脆皮遇冷,慢慢塌陷下去。

她每次彎腰時,搭在肩上的辮子便擺下來,讓她用手背勾到後面去,手上沾了一點蒸餾水,順著後脖頸滾落下去。

ai可以讀心嗎?y踮起腳把那顆水珠隨手抹掉的時候,心裡懷疑地想,「她怎麼知道我想吃什麼。」

「好吃嗎?」

坐在桌子前的時候,蘇傾捧著臉看著他一口咬掉半個蛋撻,笑吟吟地說:「你昨天晚上說夢話的時候都喊了蛋撻。」

「胡……咳、咳……說!」男孩一愣,漲紅著臉嗆了起來,蘇傾抽了張餐巾紙地給他,隨即忙將水杯遞到他嘴邊。

他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水,喘息了一會兒,掃了一眼盤子里的蛋撻,悶聲不語地又吃了兩個。

蘇傾又笑起來:「你有什麼想吃的,可以告訴我,我什麼都會做。」

男孩垂著眼咀嚼著,忽然嘆了口氣,將頭別至一邊,看著落地窗外爛漫的火燒雲,似乎突然感到興味索然,心情低落下來,吃完手上的半個,他就不再吃了。

「沒意思。」他小聲嘟囔。

「為什麼?」蘇傾連忙追問。

他不耐煩地解釋道,拿紙巾擦了擦手指,將那張紙丟在桌子上。在這張曾經有一家人歡聲笑語的長條桌子上,現在只坐著他一個人。

像是養了一隻會說話的鸚鵡一樣,這棟房子里,其實依然只有他一個人。

那股苦悶的、令人心慌的寂寞再次縈繞上心頭。

「是我做的不好吃。」女孩繞到他的面前,眨眨眼睛,那對蝶翅般的長睫毛便上下忽閃,她急切地問,「對嗎,y?」

「我跟你解釋不清楚。」

他揮開她的手,像是心情不好的歸人,意興闌珊地推開撲上來的小狗——它們總是快樂的,那是因為它們不懂人的心情,「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他跑下了餐桌。

膝蓋上的鋼板給他留下了後遺症,他卸下了繃帶後,走路仍然有點輕微的不自然。

即使這樣,他也決定要去上學了。

這個年紀的孩子,無論怎樣孤僻,沒有不喜歡生氣和熱鬧的。

但去了學校一天,y就有些後悔了。

低年級的生活依然聒噪和無聊,有三四個人扮著鬼臉,不停地嘲笑他的腿,說他像個瘸子,隨後是老師艱難的批評教育,還有開班級大會,號召大家要關愛y,將他說得無地自容。

因為在別人眼裡,他已經苦得不能再苦了。

他背著書包回來,被柵欄門口的藍光掃過,聽到那聲粗嘎的「歡迎回來」時,終於想到了那個被他吼了一頓、可憐巴巴坐在桌前的監護人。

「她在幹什麼呢?」推門之前,他忍不住胡亂猜想起來,「生悶氣,雜碎我的墨水和鋼筆,或者……會不會跑了?」

嗯,說不定已經捲鋪蓋卷跑了。

她生了一張很嬌的臉,柔和的鵝蛋臉,黑色杏仁眼,小巧的鼻子,屬於東方美人的榴紅色的櫻桃小口,像點上去的一筆硃砂。

製造她的人一定有某種惡趣味,賦予這機械骨骼這樣一副柔軟的皮囊,每逢她無措地盯著人看的時候,眼裡濕漉漉的水色,讓人覺得她下一秒就要哭了。

他一向不喜歡這種脆弱的傢伙,在心底嘁了一聲,一把推開門。

屋裡飯香縈繞,桌上擺著了四菜一湯,蘇傾坐在桌前,手裡抓著一副筷子,高興地抬起眼,那雙眼睛含著皎潔的笑:「今天我做了紅燒排骨。」

「喔。」他怔了片刻,垂下眼放下書包,動作變得很輕。

兩人一起坐在桌前,半晌無話。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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