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菩薩蠻(三)

鎖兒臉上的不快之色明顯,活像是找茬兒來的,但蘇傾了她一眼,便知這把火併不是東院點的。因為鎖兒見了她,露出錯愕之色,刻薄譏笑道:」你是燒火做飯了,還是掉進煤窯子里了,怎弄成這樣?」

蘇傾身上一襲破舊的單衣在寒風中瑟瑟,臉上兩團煤黑,小小的個頭,看著滑稽可憐,鎖兒心裡那股氣也不知不覺散去了,抱著臂問:「在東院感覺如何?」

「很好。」

「很好?比起西院呢?」

「……」

「哼。」鎖兒瞧著她冷笑一聲,看著滿院子里歪瓜裂棗的丫頭,不知在想什麼。

「回夫人……」

「罷了,」她尖銳地打斷,「我不願聽。」

手爐里熱烘烘的溫度攏在袖中,她茫然望向天際。

方才沈祈回來了。

他許久不沾家,回來便是吵。剛才那好一陣爭吵,就是源於沈祈這次回來,帶著個外室進門。

那女子一身錦繡羅裙,楚楚站在他身後。沈祈瞧著那賤人,濃情蜜意,溫聲細語。她擋在門口,沈祈則擋在嬌妾前面:「你算甚麼東西。」

「官人,鎖兒哪裡不好么?」她的淚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哭得好可憐,記得他從前最吃她賣乖的。

可他如今瞧她的眼神滿是憎惡。那女人從他肩膀後面怯怯露出半張美人面孔,她的表情凝固在臉上。

那張柔美的臉很像蘇傾。

這隱秘的名字,她絕口不提,企圖將它從生活中抹去,本該是很容易的——足足六年,大夫人活得可有可無,沈祈不是厭惡她的嗎?她都能記得起他提起那個名字時冷淡的神色。

可是大夫人死後,卻變成了不散的鬼魂。

她不可以進蘇傾的屋子,不能碰她的東西,當沈祈半夜喊著蘇傾的名字,看清了身上是她,把她一把推下去。

「你怎麼這樣下賤?」他拎起她的領子,用陌生的神態和語氣同她說話,好像她是他幾世的仇人。

她心目中最溫文爾雅的大少爺,自她嫁給他那日起,忽然變成一個喜怒無常、惡毒、暴戾的人,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走的時候,沈祈捏著外室的肩膀,親手將她扶至馬車之上,馬車絕塵遠去,這一去又是十多日不會回來。

鎖兒倚在門框上,恨不得拿簪子劃花那賤人的臉,心中鬱郁,就這麼信步走到了東院。

她想回憶一下幾天前唯一的暢快時刻,和東院的慘狀對比時,她才會有的得意和快樂。

可沒想到,半死不活的一個小丫頭,扎在荒蕪的東院,就像種子入了土,不出半個月,竟把這過不下去的日子給過活了。

「沈二爺如何?」

蘇傾微笑答:「二少爺很好。」

鎖兒讓她這安然滿足的笑容刺痛了:「很好?」

「是的。」融融的陽光,落在她髮鬢上,揚起的髮絲根根金黃。

鎖兒語塞了片刻,忽而,升起一陣惡毒的、急不可耐的報復心理。

她盯著這個安適的丫頭:「把你嫁給他,怎麼樣?」

鎖兒見蘇傾笑容褪了,登時一陣快意。她知道沈祈想要他弟弟早些死去,她偏不遂他的願,她要將這東西兩院攪得雞飛狗跳,最好把沈家給掀翻了。

至於這個丫頭,伺候活死人這麼得勁,便伺候一輩子吧。

——看她還會不會笑得這樣高興。

蘇傾的手抖著,她清楚極了鎖兒的性子,故而抑制住心內翻滾的駭浪,慢慢地低下頭去:「夫人再考慮一下。」

她細細的聲音在抖著,像是種介於興奮和恐懼間的哀鳴。

「不用考慮了,抬你做二夫人,怎還不高興呢?」鎖兒撫掌而笑,轉身回西院去,貓兒眼裡淬著光,似乎心情大好,「我這個嫂嫂做主,你收拾收拾,明日就嫁。給叔叔沖沖喜,說不定就好了呢。」

蘇傾抬眼看天,灰濛濛的陰雲密布的天,樹梢上停了只喜鵲,又長又硬的尾巴上羽毛油亮,像是把好掃帚,「唧」地一聲,展翅從天幕滑翔而過。

她的嘴角輕輕翹起。

婚事辦得倉促,從西院的庫房裡走了兩套新被褥,兩套紅襖子,蘇傾扛著被子從門外進來,柳兒從裡面來接過她手裡行李,左一個「二夫人」右一個「二夫人」,叫得好殷勤。

蘇傾的眼睛詢問地看著他,柳兒將兩袖擼下來,乖覺道:「擦過了。」

蘇傾點點頭,當初她留下這倌兒,倒不是為了別的,不過是為了擦身時方便一些。

她坐在桌前,專註地剪那一對龍鳳喜燭,火光在她黑眼珠里跳動,她今日上了正紅胭脂,睫羽半垂,燈下看人,專註的某個時刻,倒也美得驚心動魄。

「小艾姐姐。」柳兒湊在她身邊來,「我跟你說,二爺那活兒……真是……」他拍一下掌,喜滋滋道,「沒法兒說。」

蘇傾手一抖,火光便一跳,臉砰地紅了:「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柳兒忙掩口:「我又說錯話了。」

「……」

燭火幽幽亮著,室內一時靜默了片刻,蘇傾忽然想到什麼,細眉擰在一起:「你擦便好好擦,可不許玩他。」

「我心裡有數,我連看一眼都克制了。」柳兒委屈地說,「男人可不能總玩的,玩多了……」

「你早些睡吧。」蘇傾站起身來,走到門邊把門打開,露出外面的夜色,靜默地站在門口,拿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瞧著他。

柳兒悻悻:「噢,那我便走了。」

蘇傾把門閉上,他卻還擠出個腦袋來:「小艾姐姐,你會嗎?趁現在機會正好,我拿二爺教教你……」

「你走吧。」她擰著眉一推,把門使勁閉上了。

「明天不要你了。」她在門裡喃喃,拆下髮髻,在妝台前梳理著枯黃打卷的長髮,卸下唇上紅妝,換了新的寢衣,小心地爬上床,躺在了沈軼身邊。

他閉著眼睛,擦過的身上涼涼的,帳中依稀有水汽,而她身上縈繞著香氣。她俯下身去,長發盤繞在他胸膛上,小心地給他前襟上別了一朵小小的紅綢花:「今天我們成親了。」

蘇傾一雙雪白的腳丫並在一起,從柔軟綢褲的褲管中伸出來,襯在床單上,宛如盛開的兩朵花。她側身躺在他身邊,用手指輕輕觸那朵紅綢花,像是看著它出了神。

「是你為我扶靈下葬的嗎?想必記恨我不告而別,恨得毒了。那我這次不要十里紅妝便嫁你,你別再生氣了。」

「講個故事吧。」她閉著眼睛依偎著他,極輕而慢地喃喃,「講甚麼呢?」

「……胡桃夾子的故事吧。」

龍鳳雙燭陷在淌下的燭淚里燃到了盡頭,慢慢地熄滅了。黑暗中月光從窗外潑入,淡淡華光透過帳子,朦朧地勾勒出他們面龐的輪廓,英挺與柔美,尤似少男少女,一對璧人,尚在在最好年華里。

沈軼跨在她腰上的手指,痙攣似的動了動,指尖摸到了一縷黑髮。

半晌,似乎很不習慣身上有物件盤著,將她搭在他身上的手臂丟了出去,便又陷入了沉寂。

而蘇傾雙目闔著,呼吸均勻,已香甜地睡去。

臨平再來時,世界又變了。

那自私自利的地主婆丫頭片子,穿綢衣,坐高位,梳起髮髻,執著銀勺玉箸,優雅地坐在桌前用飯,竟成了他將軍明媒正娶的夫人。

丫頭們將桌上餐盤撤下去,換上筆墨硯台,她指下撥弄著算盤,一盒碎銀挪過來,隨之在賬冊上記上一筆:「臨將軍,你的錢我們還清了。」

見了鬼,又是「我們」,哪裡來的「們」!

他瞧了一眼裡頭白花花的銀子,警惕地問:「沈將軍可有醒過來?」

蘇傾笑了一下,仍低頭撥弄算珠:「沒有啊。」

「那……那西院憑什麼做主他的婚事?」

蘇傾嘴角微微上揚,攜了幾分挑釁的狡黠:「長兄如父。」

臨平七竅生煙。

再瞧蘇傾著綢緞錦衣,髮髻高盤,露出一段修長的頸,耳下兩枚滴珠耳墜搖搖晃晃——果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他此番竟然從這小丫頭身上,看出幾分裝模作樣的主母氣度。

「那你以後怎麼打算?」

「臨將軍,你知道瓊島嗎?」她不答反問。

「怎麼了?」

「聽說那裡風景如畫,四季如春。」她抬起烏黑的眸,「你想不想搬過去住?」

「我瘋了么?」臨平譏笑,「風景如畫,關我何事?好好的京都荷鄉不待,要跑到邊境去住。」

蘇傾笑笑,不再言語了。

二月里倒春寒,夾襖一時是褪不下去的,院子裡面放了輛板車,板車上鋪好了嶄新的被褥,那聾啞的丫鬟立在旁邊等著,憂心忡忡地望著門裡。

「行么?」

「不……不行,哎呀。」背著沈軼的柳兒手一松,昏迷的人從他背上跌回床上去,好在床榻是軟的,總算沒有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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