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翠綠的茶水凝成一線,緩緩斟入杯中。蘇傾倒茶的動作嫻熟,窗外一叢幽竹青翠欲滴,玉石桌面之上散著她淺灰紗衣袖口,是光影優美的一副畫。日日這麼看著,總覺親切生動。
但僅看著,似乎還不滿足,最好破開這平靜的畫面,進到畫裡面去,招惹她或喜或嗔,彷彿這樣才能確定他同她是在同一時空、沒有距離的。
邪神這樣想著,卻沒敢做,規規矩矩接過茶杯,悶不吭聲地喝起來。
蘇傾把點心旁裝飾的葉子擺好,她擺得很專註,沒有覺察對方看她的幽深的目光。
她每天要在此事上花費四五個小時時間,點心上染色的花瓣都是她在花圃里親自采來,她沒有告訴廿一。如今這是她唯一能體現價值的地方。
珠簾之外那張小小的榻空著,邪神已久居幽冥府邸,照理說應與她分道揚鑣,自上次求了許可以後,當真日日來她寢殿內吃點心,不過話卻少得多了,多半是點頭亦或搖頭,靜靜地聽著她的聲音。
他亦很少直視於她,長大後的廿一,褪去了青澀稚氣,心思卻埋得更深,就算考慮什麼,也似乎不願為她所知。
有時蘇傾猜測他是故意的,因為維持她生命的神力全部依附於他,若離開他太久,她會像失去水分的花朵一樣凋謝枯萎。
可是他既然一言不發地、強硬地回報於她,她也只得維持著尊嚴和體面。
團扇輕搖起來,她的聲音溫軟:「今天是糯米糰子,人界又有變種,煮出來的叫元宵或湯圓。」
「好。」他拈起來吃,不似兒時狼吞虎咽,小口小口地用,眼裡卻仍見得細碎的痴迷。
這種痴迷讓蘇傾覺得欣慰:「好吃嗎?」
邪神睫毛低垂,極輕地「嗯」一聲。
蘇傾替他添了點水,慢慢道:「明日你可方便?我想去幽冥轉轉。」
邪神將臉抬起來,目光里有些詫異,這是靈石頭一次主動提出出門,卻是要到他那裡去,不由得有些不自在:「那處不好,沒什麼可看的。」
蘇傾「哦」了一聲,他似乎分外後悔,飛快接道:「那麼還是去吧。」
蘇傾瞧了瞧他,扇子搖著,笑了笑。
翌日一早,邪神立於崖頭等待。他的腰稍細,身量卻高,鎏金雲紋扣帶束腰,更顯瘦削清癯。蘇傾立於其身邊,邪神肩上披風鼓風而起,幾乎將窈窕的神女完全遮蔽,二人背影相鄰,衣袖翻飛,竟然都有種無言的寂寞之態。
斷崖之下,雲霧覆滿,白翎仙鶴展翅浮於空中,一隻一隻,像是停泊在港灣的客船。
下幽冥時,蘇傾的手腕被他拉住,他只以手指輕扣住她的手腕,乾燥的指尖摩挲過血管,讓她感到了一點輕微的不自然。
「幽冥很暗且潮。」邪神看著前方,慢慢道,「我讓卒子點上燈。」
九天在天,幽冥在地,且在地下千軔深處,一切罪惡濁氣,都沉積於地下,幽冥之下還有地獄,幾乎暗無天日。
蘇傾回頭瞧他,這張同沈軼九成相似的臉,膚色蒼白,眉目深邃。
這樣的俊俏像刀鋒般鋒利,不笑時顯得很有攻擊性,使人不敢接近。
不過她卻知道許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這個惡生胎其實喜歡玩小香包,愛編螞蚱,讀書便會打哈欠,最喜到外邊跑,他明明愛光,卻要永遠待在幽冥之中。
「廿一,」她在黑暗中喚,「當年我沒同你商量,便代你做了決定,是我不夠周全。一直沒問過你,幽冥待著可習慣?」
黑暗之中,邪神的瞳孔泛著一點奇異的光,好似這處地盤使他感到格外的舒適和放鬆,手指輕輕地滑過她的手腕上細膩如雪的皮膚:「甚好。」
離得這樣近,他能清晰感覺到靈石在吸收他身上的神力,這讓他有種隱秘的快感,快樂於到她在依賴著自己。
蘇傾輕輕將手抽了回去,語調無波無瀾:「我看得見了。」
邪神茫然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只覺得屬於惡生胎的、急欲得到滿足的空虛感登時席捲而來,將他整個沒在其中。
點亮的燭火已經在各處亮起,不過被壓制著,像螢火蟲似的發著幽幽冷光。
邪神瞥了一眼,道:「這是審訊之處。」
蘇傾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看清周遭陳設,一時間怔在原地。
八根擎天巨柱支起穹頂,柱上有圖騰浮雕,地上是巨大的對稱的神獸石刻,下凹的刻痕里流淌著發著光的紅色液體,如同毛細血管網細密綻開,清楚地勾勒出石刻紋路。
對稱的軸線正對著一張桌案,背後是刻有黑紅彼岸花紋樣的尊位,冷酷,不近人情。
蘇傾不敢置信,是因為這裡,是在太像一個審訊之處。
「這裡——就是幽冥?」
他掀起眼皮,朝那尊位抬了抬下巴:「那便是我的位置。」
他決意只帶她看到這裡,再往裡走,充斥著殘忍和血腥的地獄,會弄髒她的裙擺。
「你真是坐在那裡的?」
邪神覺得她這模樣新奇,繞著她轉了一圈,笑了笑:「娘娘想坐上去試試么?」
蘇傾看著那尊位發獃。當時她跪伏於無垠空間內聆聽邪神教誨,前後有穿堂冷風通過,地上無數閃爍著消失變化的文字和飛蟲,如果這裡是幽冥,那裡又是哪裡呢?
她回想地上的文字,只覺得那些字元好像在哪見過了,回憶卻突然像像蒙了一層霧一般,想不起具體的細節。
她一時解不開這謎題:「廿一。」
邪神側頭瞧她,光影之中,神女神色寂寂:「生平善良,為他人奉獻一切之人,你會讓她下地獄嗎?」
「會。」他不假思索答道,神色高傲恣意,倒像是同她置氣一般,生了幾分咄咄逼人的恨意,「不愛自己,何以愛人?」
蘇傾無聲地嘆口氣:「好,我們回吧。」
邪神站在原地未動,似乎沉浸在情緒中未抽身,彷彿又回到受劫那日,他被那溫柔廣闊的懷抱溺斃。拳頭掩在袖中,有後半句未說出口:理應讓她狠狠吃了教訓,再好好供起來。
半晌,他扣住她的手腕:「我送娘娘出去。」
她的手冰涼,他忽而觸到她腕上戴的釧子,心猛地一跳。
半晌無話,穿出幽冥的黑暗之中,蘇傾任他牽著走,茫然出神,理不出個頭緒,沒注意他的手指越收越緊。
前路越走越狹,他扭過頭來,淺色的瞳孔瞧著她,似在嘆息:「娘娘為什麼不高興?」
蘇傾說:「沒有。」
他嘴角緊繃,好半天,輕輕一哼,手上稍一用力,蘇傾便踉蹌著貼到了他面前。
在昏暗的狹道之中,挨得這樣近,邪神的氣息攏過來,和他身上神力一起瘋狂地往她身體里涌,蘇傾一陣眩暈,本體裂開的縫隙被他迫得隱隱作痛。
她溫聲解釋道:「我有些事情未想清楚,但這些事,你不明白。」手腕讓他禁錮著,她仰頭瞧了他一眼,卻在他琉璃珠似的瞳孔里,看見了自己完整的倒影。
那雙眼睛裡,帶著越是慾望越是冷酷的侵佔欲,像冰雪下掩埋著的翻滾的火焰。
蘇傾睜大眼睛看著他:「廿一……」
「嗯。」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應答。
從前,邪神的願望是她能醒來。只像從前那樣守著她,留在她身邊就好。可是她醒來之後,他卻發覺自己的慾望不止於此。
幽冥之於惡生胎,大有滋補裨益功效,但也助長其邪氣,平日里壓抑著的反叛心思,在這樣的昏暗裡,全部糾集而出。
從前他收集那些釵環首飾和披帛,卻渾渾噩噩,不知那些物什對他的意義何在,後來他總算明白,它們吸引著他,不過是因為上面沾染了靈石娘娘的氣息。
他想要的,是她整個人。
他的氣息無孔不入,攪亂得天地風雲變色,低眉以指描過她的眉眼,妒意迸現:「娘娘看我的時候,心裡想著誰?」
倘若她醒來時沒有露出那樣的眼神,他大可勸服自己不要這麼貪心。
可是靈石曾用那樣灼熱的眼神看過他,令他幾欲膨脹至爆炸,在他心上烙下一個深重的印子後,又驀然收回,令他心內空蕩難捱,像是被人挖掉一塊似的,夜夜不得安枕。
蘇傾在極大的錯愕中躲過了他的觸摸,頭上釵環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她的聲音泛著冷,依舊是警告孩子的語氣:「廿一。」
邪神似乎被她驚醒了一般,停滯了半晌,默不作聲地跪了下去。
蘇傾忙去拉他,語氣已軟了:「我也沒說你甚麼,你跪我何意?還不起來,我們回去。」
她不大適應幽冥,這處昏暗詭秘是他的主場,事事聽命於他,沒有一樣讓她熟悉,只得依附於他,讓她覺得心內古怪。
下一刻,她便感覺到有什麼不對,一股巨大看不見的力量將她壓制於石壁上,旋即裙擺讓人掀開一角,他將她的腳腕握在掌中,似好奇般,細細丈量,又拿手指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