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洞仙歌(一)

「今日召集各位前來,是想商議一件難事。」

白須老者坐在藤椅上,七把藤椅團簇向心。中間一口圓形水池,當中生長一棵巨大的婆娑神樹,足有五人合抱粗,遒枝纏繞。

神樹虛空透明透明,像是琉璃雕就。向下不見根系,向上不見天幕。無數螢火蟲似的光點升降於神樹外側,不久消弭於空中。

厚重雲氣於足下盤繞。七把藤椅上坐著服飾各異的人,六男一女,無一不是著裝華麗,佩環叮噹。

接話的是個面冠如玉的藍衫仙人,綁髮髻的白色綢帶輕盈飄蕩在空中,聲音悅耳:「可是廿一的神位?」

對面的黑面仙者額心有一巨目,凜然生威:「那妖邪目無尊長,放縱恣睢,也配神位?」

老者沉吟半晌,反問:「但此子威力實在巨大,動輒引發天地動蕩,不能為友,難道為敵?」

想起數月前的衝天霄雲,幾人一陣沉默。

「可我們諸人,或天生仙胎,或憑本事修鍊成神。這麼一個生來怪力的邪物,」三眼的仙者說到「邪物」二字時,語氣里透出一二分鄙夷,「要怎麼樣的封號來配?」

「杌機兄,這你可說錯了。」藍衫青年摺扇輕搖遮住了臉,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對面的女子,但笑不語。

瞬時間,六個人的目光都意味深長地集中於這場討論中唯一的女仙。

從始至終一言未發的女仙,黑髮漆瞳,丹口一點朱,紫緋紗衣下膚如凝脂,當得起冰肌玉骨。

只是那雙曼妙的眼睛內古井無波,少了些風情。

「靈石,你說呢?」

女仙垂下眼:「還是個孩子,不必當他是大敵。」

白髮老者笑了一笑:「他還不肯認你做母親?」

其餘人鬨笑起來,輕慢的氣氛在其中瀰漫。

女仙雙目坦然,對旁人的取笑似乎毫無覺察,口中一聲輕嘆:「非親非故,我的確沒資格做他的母親。」

「都是石頭裡蹦出來的,怎麼能算非親……」

老者揚手打住旁人越發肆無忌憚的奚落,面色歸於嚴肅,「靈石,杌機說得有理。他必須有個身份。否則,混沌孕育出的傢伙,生來即擔神位,恐難以服人。」

靈石不知避諱地瞧著他,想了一想:「世間萬物陰陽兩分,既有正神,必有邪神。幽冥事物,你們不願料理,可交予他。」

諸神面面相覷。

倒也不失為一種解決辦法。

老者無視眾人面上嘲諷的表情,緩和道:「就依照靈石娘娘的意思,封為邪神好了。」

靈石面色無悲無喜,眼神似天真孩童,朝他一點頭,翩然離開,紗衣尾擺拖在地上,翻湧的雲氣將她狹窄幽長的披帛高高揚起。

有人道:「說走就走,好大的架子。」

藍衫仙人微眯眼睛,瞧著那道曼妙背影步步生蓮地離開。九天神界,許久沒有女人,尤其是這樣年輕美麗的女人。她以空中浮鶴為踏石,轉瞬消失於天際。

停滯的扇子又扇動起來:「個頑石。何須同她計較。」

垂下的密匝珠簾,都是世間罕見的巨大蚌珠穿就,在神仙府邸熏陶得久了,外面籠罩著一層淡淡華光。

女仙撐著額頭,和衣躺在塌上,垂下的繁複裙擺逶迤於地面,頸上一枚藍色圓環滑落下來,鋪在塌上,兩旁打扇的是四個一般高的雪腮童子。

府邸外設有結界,稍有異動,靈石的眼睛驀然睜開,一雙深色透亮的瞳孔,彷彿能倒映出世間萬物。

片刻,侍女的聲音慌張響起:「娘娘,廿一……嗯,邪神拜見。」

靈石默然從塌上起身,慢慢地理好衣服,朝外道:「不必多禮,算你問過了,去玩吧。」

以往他極少拜見,這還是破天荒地頭一次,禮數這樣周全。

「……」外頭那股威壓仍然不散。

靈石側頭向外看,未及目光穿到外部,

帘子驟然被人掀開了,一陣威力巨大的風使珠簾相碰,劈啪作響,打扇的童子驚得低呼起來。

靈石坐在塌上,一動不動。面前跪著的布衣少年約莫十一二,皮膚蒼白,身板瘦削,手上還抓著一串珠簾,就像只頑皮的貓。

而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瞳孔微縮,卻是一雙屬於凶獸的、乖戾的眼睛,他的目光划過哪個童子,童子就忙把頭低下去,生怕觸其鋒芒。

他的目光,最後停留於靈石臉上,略帶童稚的聲音里,含著一絲冰冷的不悅:「娘娘怕我。」

靈石的眼睛裡一片平靜,像寂寞的雪地,似乎對這種情緒感到茫然無解,這樣兩雙毫無感情的眼睛長久對視著,像是照鏡子。

男孩先收回了視線,低著頭,只瞧見他睫毛的尖,他周身戾氣默然翻湧,指節發白,把那珠簾扯得幾乎要崩斷。

靈石偎在塌上,如玉的臉上木然:「你拜過了。回去吧。」

靈石娘娘,確不是人,也沒有修鍊過。

她本是東海邊天生地長的一塊石頭,經一路過匠人雕刻,刻成了曼妙女子的模樣,經風吹日晒雨淋不損不壞,過往百姓供其為「石刻聖女」,吃了一千年的香火,進入神界,平白撿了個神位。

九天神界,最忌諱這等天地造物,面上尊稱一句靈石娘娘,背地裡都叫「那塊頑石」,一尊死物也想同人相比,她又懂甚麼?

縱然知道一塊頑石沒有情緒,廿一還是敏銳地感覺到,娘娘不喜他。

手裡的珠簾「啪」地一撂,噼啪砸在一處。厭惡他的人,他也不喜歡。

靈石躺在塌上沒有理他,如扇的睫羽一下下眨動,幾乎快睡著了。數日前,婆娑樹下誕生極惡氣團,是為混沌漩渦。漩渦每隔千年才浮現一次,每次凈化,都需要雲上諸神費心費神。

此次漩渦久久不散,竟凝成巨石,里外呈密不透風的純黑色,有人猜測此為上天註定的惡生胎,九天神界誰也不敢碰這燙手山芋,一來二去,巨石送到了靈石娘娘府邸。

左右石人與石人之間,怕是更能親近。諸神幸災樂禍,退而觀望。

靈石望著黑色巨石,不知道該拿這惡生胎怎麼辦,叫人將其抬至花園,以羽毛為窩,花枝為掩,以手設一仙障,將其妥善存放。

侍女見那巨石縮在仙障之內,表面光華流轉,似滋潤至極,十分疑惑:「娘娘,混沌漩渦,誰知生出個甚麼東西,不給吃喝,餓死它也就罷了,你怎麼把它當蛋來孵?」

靈石一身霓裳,立在叢叢花枝中,茫然聽著,頰上泛出薄薄一層紅暈。

她未有生養。成神之後,她獨自在天上,也孤獨的很。諸神將這爛攤子推給她,她竟真的期待著石頭裡孵出什麼來。

靈石每天來後園看他,惡生胎一連大半年沒有動靜,像是塊實心的頑石,漸漸地,她也將此事忘了。

人間的四月廿一那一日,甘霖大降,不久雨勢不減,釀成大雷雨。靈石從外歸來,心裡吃了一驚,府邸外無垠花園一片凋敝,漫天花瓣枯萎似鷹爪,不久寸寸成灰,地上巨石四分五裂,彷彿有什麼衝出去了,氣浪直充天際。

整個六界為此震動,動靜比她從人界封神時還要大上一倍。

靈石抬頭,在巨浪中看見了惡生胎的模樣,那不是個巨型惡魔,是個讓她留下的羽毛蔽體的幼童,獸一般四肢著地,狼一般仰頭悲鳴,無數片羽毛如雪,紛揚飛去。

他嘯聲一起,便引得上下一片地動山搖。

靈石忙將食指抵在唇上:「噓。」

他閉上了嘴,成片的黑雲在他身前縈繞,那雙淺色的眼睛,帶著對一切的漠視和憎惡,冷冷地地同她對視。

靈石揚起下巴,平靜地打量那稚童,竟也有些憐意:「你合該叫我一聲娘,我找衣裳同你穿。」

惡生胎依然冷冷瞧著她,滿眼翻滾的戾氣,她向他伸出手,一道火光順著他身前羽絨一溜煙燒過來,噼啪燒到了她指尖。

靈石挨了痛,便知道它不樂意,收回手,拂袖而去。

那日是人間四月廿一,她給惡生胎起了名字,叫做廿一。

廿一不像她,他生而靈智開啟,又野性未消,出入行蹤不定,漫遊六界撒野。他有可怕的修為,可自行進化,每精進一次,模樣就長大幾分。

這些,靈石不大關注,因為廿一很少找她,只偶爾宿在她從前孵化他的那處花園裡,二人說過的話不超過二十句。

「娘娘,何必要與我討個神位?」

廿一不叫她娘,卻肯兩個疊字叫她娘娘,從他童稚的嘴裡吐出來的「娘娘」,毫無敬意可言,既生分,又諷刺。

現在,他不走,身上攜著的那股威壓不散。

靈石翻了個身,將臉埋在手背里:「你如今也身居神位,以後做事,更該穩妥些。」

「……」

靈石,正是蘇傾。她背對著他,無聲地執起著頸上的環,一句話也不想同他多說。

她很委屈。好容易集滿了圓環上的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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