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院坐落在晚鄉的一座城市公園裡,老舊的建築塑造成尖頂城堡的模樣,大人牽著穿五顏六色裙子的小女孩,陸陸續續地向城堡走去。
蘇傾走在江諺旁邊,聽著音樂聲漸漸靠近,目光馬上好奇地遊離開,陽光落在大草坪上,孩子們吹出一連串的泡泡像游魚,被風吹得偏向這邊,一兩朵在她睫毛上一碰,「噗」地破了。
睫毛顫動兩下,匆忙閉起的眼睛睜開。
她忽然感覺到手被人輕輕牽住了。
她扭過頭,江諺把頭偏向一邊不看她,未壓平的頭髮鍍了金光:「一會兒丟了。」
這是個可容納千人的大劇院,進入室內,出了薄汗的手臂上馬上泛起一層冷霜。人們好像被這股宏大的氣氛壓抑住了似的,只敢發出嘈嘈切切的私語。
光線暗下來,舞台上燈光亮著,木地板顏色橙黃,厚重的呢絨幕布反映著柔亮的光。
座位在第三排正中央,身旁家長帶領孩童進入,稍有童稚的喧嘩聲起,馬上就被「噓」地哄壓下去。
觀眾席的光暗下去,大幕緩緩拉開,所有的光線集中到了台上。
音樂聲響起,白鬍子的老木匠出現了,劈、砍、雕,木屑在光線下飛舞,台下傳出了小小的驚呼聲,底下舞台悄悄升起,小木偶匹諾曹跳了出來,他動著僵硬的胳膊和腿滑稽地跑來跑去,一束舞台光追著它。
匹諾曹撲進了老木匠懷裡。
「爸爸。」他快樂喊出了第一句話,老木匠擦了擦眼睛。
江諺側頭看去,蘇傾看得目不轉睛,她的眼瞳很黑,烏葡萄似的,在黑暗裡也閃閃的,好像借了遠遠的舞台上的光,那一點光裝點出她小巧鼻尖的輪廓。
她專註得像是在發獃,他莫名地有些心慌,握住蘇傾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很涼,他的十指充滿侵略性地扣住她。
蘇傾的目光這才抽離,瞥向了他,分了他一點笑。
匹諾曹進入馬戲團,同八字鬍的老闆討價還價,五顏六色的角色粉墨登場,清脆童稚的聲音伴隨著踩點的音樂,時不時引發台下的鬨笑。
蘇傾沒有看過匹諾曹,正如她不知道胡桃夾子。
走路蹦蹦跳跳的小木偶交了朋友,第一次長長了鼻子,孩子們笑著。花衣服下露出小木偶木頭制的關節時,她好像挨了一悶錘,一種異樣的悲哀慢慢泛上心頭。
座下的出風口照著她的膝蓋吹著,很冷。她的手被江諺拉在膝上握著,他的掌心溫熱乾燥,她的指頭動了動,江諺叢生的睫毛微微一顫。
「冷不冷?」他順手把外套脫下來,蓋在她腿上。往下拉了拉,觸到了她冰涼的小腿。
蘇傾的腿縮了一下,江諺卻鬆開她的手,彎腰蹲下去了,手指掰著前面的座椅底部,t恤綳在脊柱骨上。
蘇傾壓低聲音:「你在幹什麼?」
「這個出風口能調。」他的語氣有點得意。把手擋在她小腿前試了試,拉了拉衣服坐直。
匹諾曹的鼻子又長長了,小金豆落了滿臉,滑稽地跑著,撞在柱子上:「爸爸,爸爸在哪裡?」
「你爸爸到海上找你了。」鴿子拍翅飛過。
大海怒濤翻湧,天色昏暗,電閃雷鳴。天際的海鷗與鴿子,全部被旋風捲入海底,一條大鯊魚將天地吞沒。
「爸爸,唔!咕嚕咕嚕——」
蘇傾手心發涼,下意識地往旁邊看,卻見少年靠在座椅上,下頜微微揚起,眼睛不知何時早闔住了,睡得呼吸均勻。
她定了定神,輕輕把他的衣服角攥在手心,又扭過去看。
昏暗的鯊魚腹內,有一張點著蠟燭的小桌子。蒼老的木匠咳嗽著,鋸子的聲音長而凄苦。
「爸爸,您還活著!」
「啊,是匹諾曹……」二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濃煙伴隨著熊熊的火焰升起,鯊魚搖搖晃晃的,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將老木匠和小木偶都噴了出來,飛在空中的還有金燦燦的星星、綢帶和焰火。
觀眾席上傳來一陣浪潮般的歡呼。
「爸爸,我去上學了。」歡快的音樂聲響起,老木匠的鋸子輕快有力,清晨的鳥叫聲漸熄,小木偶蹦蹦跳跳,披星戴月地回來,「爸爸,我來幫您。」
「從此以後,匹諾曹再也不撒謊了。」
幕布緩緩拉上了,再拉開時,是小木偶溫馨的卧室,匹諾曹雙手交疊,睡得甜香。
「一天早上,匹諾曹醒來……」
他推開窗子,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落在他金色的鬈髮上。男孩飽滿的臉頰上,有著健康的紅暈。
他從床上跳下來,奔向客廳,穿錯的襪子上,是白嫩的腳踝和敦實的小腿。
「他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真正的小男孩。」
蘇傾睜著眼睛看著漸漸拉起的幕布,眼淚一滴一滴打在手背上,如潮的掌聲在耳邊轟炸著作響,她才反應過來,忙鼓起了掌。
演出結束了。
直到他們隨人潮走齣劇院,進入午後的公園,江諺還在頻頻瞧她:「我怎麼覺得你哭過了。」
女孩把頭搖得似撥浪鼓,兩隻辮子飛甩:「我沒。」
江諺綳著臉,朝她伸手,蘇傾停了停,把手伸過去。
被他捉住的瞬間,他的手一下子收緊了,蘇傾讓他一把拽到了懷裡,江諺捧起她的臉,呼吸落下來。
也不是第一次了。她馬上閉上眼睛,只是臉頰微微發紅。
半晌,只是眼皮被人拿手指輕輕碰了碰,江諺聲音低低的,似乎憋著笑:「看樣子你挺想的。」
蘇傾頭皮一炸,馬上睜開眼,他卻這時過來,貼住了她的唇。
他的眼睛閉著,如饑似渴地吮吻著,嗅她身上的味道:「沒良心。」
蘇傾從來不主動找他。
這幾個月,他一空都會想她,想這麼樣對她,所以他不敢讓自己空。
蘇傾聽見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聲,他的手掌貼住她的後腦,輾轉反覆,似乎實在無法滿足,一點點地逗弄她,試探著深入。
蘇傾微微張開唇,沒給他難關,就讓他進來了。
江諺似乎有點意外,與此同時,她感覺到他的所有動作猛地停止,只是抱緊了她。
蘇傾抬頭看他,只這麼一下,他箍緊她的腰警告:「別動。」
她復艱難地把頭低回去,臉頰貼著他的衣服,下巴又讓他煩躁地抬起來:「不許看。」
蘇傾把頭昂著,光下的眼眸烏黑:「我……幫幫你吧。」
「……」江諺盯著她不說話,似乎有些生氣了。
她的表情無辜又無措,總歸她活了不止一世,技能也不止一種。見他這樣難受,就要幫幫他。她的手慢慢移動下去,讓他一把捉住了,捏得生疼。
江諺把她的手拉到眼前,翻過白嫩手掌向上,咬牙切齒地一口氣打了十幾下:「把你這雙手給我管好了。」
蘇傾蹙眉,手心微微發紅。
公安局派人重新取證3.18爆炸案的時候,正值酷暑夏季,高考結束,高三學子撒了瘋一般奔出校園。
高考的過程平淡而機械,同平時的模考沒什麼兩樣,只是蘇傾起床的時候,枕下的手機上來了一條簡訊:「准考證拿好。」
那時候,遠隔千里之外的北京,氣溫高得能烙餅,男孩的單車快速地掠過藍天下,「叮叮」車鈴脆響,拐著s型彎駛向考場。
考完兩場出來的時候,公安局的車停在晚鄉一中校門口,省上來的重案小組,專程等著3.18的唯一倖存者高考。
「是蘇傾嗎?」藍色制服颯颯,他們向她伸出手,去做真正的筆錄,「我們需要你配合一下。」
傍晚,她趴在公安局寬大的桌面上,打開自己那本帶鎖的日記本,把最後一頁上僅剩的「董健」三兩筆划去,那一頁紙撕下來,永遠地留在公安局的垃圾桶里。
從她的生命中消失。
成績下來是在十五天後,晚鄉一中的學生們重新匯聚一堂,坐在教室里,高中時期的乖乖女,好學生,燙了頭髮,換了新衣裳,變了個模樣,嘰嘰喳喳吵鬧不休,好像用了十幾天時間就推翻了過往被壓抑的十幾年。
只有蘇傾還梳著略顯稚嫩的辮子,穿著樸素的校服,安靜地坐在教室里。她的分數是644,相當不錯的成績,足夠她在全國範圍內挑選大學。
晚鄉一中的校長想邀請她給下一屆的學生做勵志典型,講講怎麼從300到600。大家喧鬧著報志願的時候,她趴在桌上,絞盡腦汁地寫講稿。
午休,班裡的人三三兩兩相約去吃飯,
身旁一道微風擦過,有個人拿腳拖過椅子,懶散地坐在了她前面,撈起她一根辮子玩。
被無意拽住的髮絲痒痒的,激起後背一層戰慄。蘇傾盯著紙面,臉上微微現了笑意。
「志願報好了?」他問。
「還沒。」
「想好去哪了?」
蘇傾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