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玉京秋(十九)

江諺默然彎下腰,將那些內衣一件件撿起來,抖展,疊進臂彎里。

「你還撿!」周向萍看著兒子手裡毫不避諱地拿著女人的貼身衣服,怎麼看怎麼生氣,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把衣服從他手裡往出搶,「江諺,你聽到我說話沒有?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

江諺往後退了一步,嘴角綳著:「撒手。」

「撒手。」他重複了一遍,她在他眼睛裡面看到了六親不認的橫氣。

周向萍鬆了手,氣喘吁吁地看著他低著頭,一件件把衣服疊好,好半天才哆嗦著說出話來:「你現在長大了,我管不了你……」

天熱,周向萍汗流浹背,妝花了。她的打扮正統,濃得似紋上去的眉,正紅色的唇,一頭利落的短髮,現在那張精幹的臉上現了不少眼角紋。

她痛苦孱弱地叉著腰,她生氣的時候兩肋發痛,小時候他一惹她生氣,她就會用兩隻手扶著腰,胳膊像兩隻木樁子撐住了自己:「你轉班,我給你轉了,打了老師同學,我和你爸給你擺平。你呢?沒滿十八周歲,一天天都在幹什麼?談戀愛,帶女孩回家住?你真荒唐,江諺。」

電梯格數從「1」一層一層地攀升上來。

蘇傾望著那數字跳動,心裡彷彿有氣泡在上浮,待電梯「叮」地一開,就抓著書包帶跑了出去,跑到了門口的墊子前面,蹭了蹭鞋子,剛準備敲門,笑容忽而隱沒下來。

她聽到了裡面高聲的爭執,女人的聲音歇斯底里。

「你們學校的還是外面社會上的?小小年紀,我不信她父母不管……」

她手心和後背都涼透了。慌亂,伴隨著劇烈的歉疚,一下子把她淹沒了。

上學期期末,十二月份,她就和吳阿姨完成了最後的交接,辦全了住宿申請。可她私心拖著,一直沒有辦入住。

江諺不提,她就當做沒想起來。

她知道會給他帶來麻煩,可是她實在貪戀著被他用自行車載著、和他挨著吃晚飯的日子,捨不得客廳里那盞燈和他買的小熊。

每一天都鬥爭著離開,可每一天他一喊她的名字,她就捨不得。

這樣的自私,對高中生來說,是滅頂之災。

她咬緊下唇,背著書包,慢慢地走回電梯間,慢慢地摁了一下向下的按鈕。

「我沒談戀愛。」

周向萍最討厭聽人狡辯,撕扯過他懷裡的衣服,一把甩在他臉上:「沒談戀愛這是什麼?這是誰的你告訴我!」

女孩的衣服從他臉上墜下來,他閉著的眼睛張開,周向萍一下子被他推坐在沙發上,驚得目瞪口呆:「你敢對你媽動手?」

「怎麼了?」少年也揚高聲調,嘩啦地拍碎了一隻玻璃杯,茶几角上綻出了蜘蛛網樣的裂紋。

他臉上是陰鬱的戾氣,看著她,一連狠狠敲了三四個,滿地碎瓷片迸濺,好些水珠飛濺到她套裝裙上,「嗯?怎麼了?」

客廳里終於安靜了,周向萍看著地上的碎片,張口結舌。

江諺已經長得比他父親高了,他的臉、身材和聲音,趨向一個成熟的男人而非少年,是一個她不熟悉的,有攻擊性的男人。

江諺以往從不摔東西,也不朝她喊。第一次,她有點被他嚇住了。

江諺一聲不吭地把地上散落的衣服重新撿起來,情緒很低落:「這就是你隨便翻人東西的理由?」

一件件疊好,用睡裙包裹起來,輕輕放在茶几上,語氣里難掩厭惡:「你的職業素養呢,周檢?」

「你太過分了……」周向萍還未說話,喉嚨一梗,眼淚已嘩嘩下來了,她覺得委屈,「房子是誰買的,水電是誰出的?我是你媽呀江諺,我在自己家裡,你為了,為了這個……」

她脾氣從年輕時就很火爆,十幾年了,她還是不知道怎麼同他相處。

江諺不像他哥哥,也不像陶陶,他一身反骨,讓她頭痛。

她捂著臉哭:「再怎麼樣,你怎麼能對你媽動手呢?」

「是我不對。」江諺淡漠地看著她,臉上有種疲倦不堪的麻木情緒,「我想讓您冷靜些,聽我說。」

「你說啊……」

「我同學遇到了困難,在家暫住。」

周向萍偏頭看那堆衣服,用餐巾紙擦了擦眼淚,想到他對她的態度,還不如對那些衣服,心裡莫名地有些發梗。

江諺的話在她那裡根本沒有可信度:「什麼困難還需要找同學解決?這女孩叫什麼名字,我找她爸媽談談。」

「她爸媽都沒了,談的時候燒張紙。」

江諺的語氣很冷,周向萍愣了愣。

他從屋裡拿出兩摞檔案,撂在她膝上——這些東西,原本他是不打算讓他們看的。

他漠然摸著褲子口袋,沒有出聲,他現在很悶,很想抽煙。

周向萍看文件速度很快,膠著的眉頭慢慢鬆開,表情逐漸發生了變化,變得嚴肅起來,口中溢出一聲驚呼:「江諺。」

他無意回頭,她摩挲著紙面,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表情,「這是……你寫的?」

江諺不耐地瞥著她:「怎麼了?」

短短几分鐘,給周向萍的衝擊太多了。

在她不學無術的兒子這裡,有一份含高官貪腐直接證據的文檔,一個驚天動地的黑惡勢力借意外故意殺人的案件記錄,張張都是硬傢伙。

更重要的是,文件竟然是他自己組織編纂的,細節有些錯漏,但邏輯之縝密,已經可以媲美專業人員寫出的正式文件。

這些,沒有人教過他。

周向萍攤著材料,久久地看著江諺的臉——

她對這個兒子的了解,實在是太少了。

風扇呼呼地吹著,江諺的指尖調著檔位,心煩意亂地低頭,手機里忽而來了條簡訊:「江諺,我明天住校啦。東西晚兩天回去拿。」

他眼神驀地變深,彷彿有什麼抓不住的東西,沙一樣從指尖溜走了,「你敢……」

信息還沒發出去,又來了兩條簡訊:「謝謝你的幫助。終於可以住校了,我很開心。」

第二條,是一個淺淺的笑臉表情。

他的指尖划過那個表情,心裡漫上一股說不清楚的鈍刀割肉的痛感,一下,又一下,良久他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胃在痙攣著抽痛。

周向萍扶著門框,換好了高跟鞋,臉上恢複了緊繃的神態:「江諺,你寫的文件我帶走作參考,這個案子很大,我們會儘快給一個結果。你也可以參與,但這個女孩,還是請求學校的幫助,好嗎?」

江諺坐在地上,背對著她。面前是不住吹起他頭髮的電扇,他的手扶在胃上,半天不動,額頭上出了一層晶亮的汗,他的眸光有些渙散:「嗯。」

高三是從這個暑假的假期開始的。蘇傾在八月份搬回宿舍,住宿的集體生活過得還算順利。

同寢的都是別的文科班的女孩,安靜刻苦,似乎不知道她從前的光榮事迹,對她很照顧。

沙丁魚罐頭樣的宿舍,小小的課桌和衣櫃,小小的床板上放了一隻玩具熊——她回去過一次,匆匆收拾了衣物,江諺把熊也扔給她,讓她帶著走。

每天晚上,她抱著小熊睡覺。

早上被起床號叫醒,她安靜地站洗漱的池子前面,同成排的大家一起抓緊時間刷牙洗臉,走向教室。

一切好像回到了最開始的時候,簡單純粹,沒有太多波瀾。

這是八月假期補課的最後一天,蟬鳴劇烈,邁過明天的檻兒,他們就正式進入了高三。

蘇傾趴在座位上整理筆記。椅子腿讓人輕輕碰了一下,她側過頭,江諺立在她身側,睫毛垂著,嘴裡叼著一支煙。

整個暑假,蘇傾都沒怎麼見到他。

他轉身,不用言語,她就默契地跳下椅子,跟著他上了天台。

江諺坐在水管的老位置抽煙,頭頂是晚鄉日益蔚藍的天。碧空如洗,熱浪在空氣中翻滾,他手裡拿著蘇傾買給他的那隻寶藍色火機,拇指摩挲的蓋子處已經磨掉了漆。

這個暑假,他被特批到父母的工作單位坐了十幾天的班,負責跟進的就是董健的案子,案卷寫得那樣漂亮,有的是人樂意帶他,讓他少走些彎路。

當然,這也是江慎和周向萍對他虧欠式的關懷。

「爆炸案已經提給公安部門了。」他懶散地撣撣煙灰,「重新調查要走程序,再等等。」

蘇傾點點頭。每隔一段時間不見,他都會變得更加成熟和老練,更令人心安。

她無意中回過頭,發現江諺正盯著她看,手裡夾著的煙霧化成兩道漂亮的曲線,裊裊上升。

他高傲的眼睛裡含著些促狹,「看來食堂的飯不成。」

「為什麼?」

他笑了一下,垂下眼:「把你養得就剩骨頭了。」

蘇傾癟了一下嘴。陳阿姨在家的時候,頓頓都有紅燒排骨,養顏豬蹄。天氣熱,食堂沒油水,體重又掉了幾斤。

最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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