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玉京秋(十七)

走廊里的頂燈溫柔地亮著,打了蠟的木地板反映出毛茸茸的白色拖鞋,蘇傾懷裡抱著英語作業本,抬手準備敲門時,發現江諺房門口貼著半張隨手撕下的紙。

他的房門關得緊緊的,紙條專程貼得很低,就在她腦門上方,紙上的字很大,筆跡桀驁:「講題可以,客廳。十點前不許找我。」

蘇傾笑了笑,輕手輕腳地走回去了。

門裡,鍵盤聲密集地響著,不見絲毫滯澀,江諺敲下文檔的最後一個字,滾輪划上去,對著文檔檢查了一遍,無聲地接起了電話。

「小江,你有事找我?」那邊的人顯見地很忙,一邊說話一邊大口嚼著盒飯,背景是職工食堂的嘈雜。

「汪叔叔,我知道你們最近在查晚鄉的事情。我想補充一份報告,可能涉及故意殺人,和猥褻幼女。」

對面的人停止了咀嚼,似乎非常驚訝:「你要……幹什麼?」

「我要提交一份報告,關於故意殺人和猥褻幼女,還有原晚鄉市市委書記董健的個人作風問題……」

「停停停。」汪叔叔默了一下,語氣變得低沉嚴肅,「江諺,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今年高二了吧?學生的任務是什麼?平時跟你沒大沒小,不意味著你可以隨便摻和大人的事情,知道嗎?」

「我手上有材料。」江諺臉上波瀾不驚,把電話換了個邊,雞同鴨講地說下去。蘇傾這些年來藉助闞天搜集的證據,不把他送進監獄,也夠他喝一壺。

電話那端默了好長時間,壓低了聲音:「江諺,你知道晚鄉的水很深,如果你真的發現什麼問題,應該跟你父母說,你們溝通起來會更安全,更方便……」

「不樂意告訴他們。」江諺驟然打斷,聲音帶了一點近乎寒冷的漠然,「這份文檔我提交給您,您就當我沒打過這個電話。」

「喂……」

滑鼠噠噠點了兩下,加密的文檔已經傳輸出去,他把密碼以即時消息發給對方,鎖上了手機。

一直飛蛾在燈下晃來晃去,翅膀生出無數道虛影,江諺拿手一趕,心中有些負氣。

他絲毫不懷疑江慎和周向萍的專業程度,如果不是因為二人在事業上優秀和專註得難分伯仲,也不會拖到老大不小才匆匆和自己的搭檔結合,又匆匆發覺不合適離婚。

是因為這份檔案里有蘇傾的**。

江慎和周向萍為公職人員不會歧視任何一個受害者,他只是自私地害怕著,害怕他們為人父母的偏見。

他推開門走到客廳,打開冰箱,熟練地取了一瓶冰可樂。

客廳里燈暗著,他餘光瞥見廚房裡一團亮光,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田螺姑娘背後系著圍裙帶子,雙手靈巧地在泡沫中起伏。

推拉門讓他「嘩」地拉開,蘇傾一驚,塑膠手套上的泡沫濺進眼睛裡,她一下子眯起了眼睛。

「誰讓你洗碗了?」

她通紅的眼睛閉著,茫然中感覺胳膊讓他攥著,他沒好氣地把兩隻塑膠手套拽下來,扔在池子邊:「你高几了蘇傾?不寫作業在這兒洗碗?」

江諺擰開龍頭洗手,動作迅速而粗暴,心裡還是氣不過,洗凈之後照著她的臉甩了把水,蘇傾拿手背弱弱地擋了一下,抿了下唇。

江諺拽著她衣服角把她拎出去,回頭看去,她頭髮、臉頰、衣服上都沾著水珠,烏眸里含著委屈的水光,像是讓露水打濕的鮮花,美得令人生憐。

他好像忽然覺出了欺負她的快意,想看她哭,看她生氣,再抱在懷裡。

瘋了。

江諺用力晃晃腦袋,拿起了可樂瓶,蘇傾細細的手指抓住了汽水的尾端:「別喝這個了。」

她拿餐巾紙擦著臉,露出的眼裡還有點負氣,聲音小小的:「你們家有榨汁機,我給你榨果汁。」

江諺怔怔地看她半天:「我們家有榨汁機?」

「剛才發現的。」

她走進廚房,踮起腳尖從柜子里取下一個紙盒子。

他才想起來這個榨汁機是他在學校運動會上短跑第一名的獎品,擺在柜子里,一次沒用過。

他看著蘇傾熟練地從冰箱里取了三個又大又紅的蘋果擺在案板上,從紙盒子里把榨汁機取出來,擰開零件要燙一下。

不過蓋子太緊了,她的指甲壓得微微發白,半天也沒擰開。

「起來。」肩膀被人撥拉一下,江諺奪過她手上的榨汁機,三兩下利落地拆開,泡進池子里。

蘇傾拿著說明書看著,不一會兒,綠燈亮起。機器嗡嗡振動,紙杯里接出了帶著泡沫的果汁。

三個蘋果,汁水榨出來只有多半杯。

「給你。」蘇傾把紙杯順手遞過去,手裡捏著剩下的乾瘦的蘋果梗小口小口啃著——蘋果核進不了機器的,她也不願浪費了。

她的長睫微微垂下,皮膚在燈下如白瓷般細密,圍裙口袋上粗製濫造綉出的小熊也變得鮮活起來。

江諺接過杯子,低著頭晃了晃,不知道想什麼,又拿著朝她湊過去:「給你先嘗一口。」

蘇傾怔了一下,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小口,新鮮的果汁清冽甘甜。江諺的杯子卻不移開,強硬地抵在她嘴邊,微微往裡傾:「再喝一口。」

蘇傾又喝了一大口。

「再來一口。」

「……」

她好容易把臉躲開,看著案板,臉色已有些發紅了:「再喝就沒了。」

江諺瞥了一眼剩下的小半杯,皺著眉往她嘴邊送:「多得是。」

蘇傾又喝了好幾口他才放開,毫不挑剔,仰頭把剩下的底喝了個乾淨,無意識地舔了一下杯子邊緣。

江諺的仰頭時,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他喉結滾動的動作。她偏過頭,心神不屬地快速把榨汁機沖洗乾淨。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來,廚房的燈「啪」地滅了,客廳的掛鐘指針指向十一點。

江諺回房間整理報告,蘇傾要繼續做英語試卷,二人進了緊挨著的兩個房間。

蘇傾的門關上,又慢慢打開,她的臉從門縫裡探出來,烏黑的眼底有別樣的神采:「江諺。」

少年回頭。

蘇傾沖他滿足地笑:「晚安。」

蘇傾自別墅搬出來之後,還沒有正式採買衣服和生活用品。周末,她敲敲門,提出逛商場的時候,江諺即刻蓋上筆蓋,從書桌前站起來:「我也去。」

商場的女裝一向走在季節前面,秋天還未過完,綴著絨毛衣領的冬裝已經佔領了櫥窗。

二人肩並肩走著,江諺的手揣在褲子口袋,一旁明眸皓齒的女孩個頭抵到他肩膀,梳著兩個麻花辮,偶爾會有路人回頭看這一對,覺得他們有漫畫般的和諧感。

蘇傾好不容易才在一家店裡折扣櫃里發現了不起眼的一排秋裝,把衣架取下來,隔著玻璃櫥窗比劃給江諺看。

店裡試衣服的女孩子很多,他懶得進來,就在店門口站著。

他看著她手上拿著的白色上衣,面無表情地搖了下頭,指了指她身後。

蘇傾回過頭,後面是一件胸前打蝴蝶繩結的娃娃領短袖,很乖很板,繩結是海軍藍色,袖子上有暗褶。

海軍藍莊重,沉靜,通常是制服的顏色,蘇傾看著它,目光慢慢變得溫柔起來。

蘇傾換上了新外套和鞋子,捏著根冰棒吃,天氣漸冷,棒冰冒著白色的寒氣,貼在嘴唇上像黏住了一樣。

江諺手上拎著四五個紙袋子,走到了一層的玻璃展櫃前,蘇傾俯下身去,兩個辮子盪下來。

「江諺,」她點點展櫃,「挑一隻打火機送給你吧。」

「為什麼?」

「今天你都沒有買什麼東西。」

江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鼓勵我抽煙?」

蘇傾臉色變了,忙要直起身子:「那算了。」

剛要起身,他也趴在了展柜上,就趴在她旁邊,同她一起往裡看:「你說的,買給我。」

蘇傾想,現在她有十萬塊,給他買什麼不成?但是煙抽多了確實不好,便麻利地起身:「之前不是同你換了一個?」

胳膊讓他一拉,又拽回展櫃前:「你那打火機不成,中看不中用。」

她猶豫了一會兒,妥協了:「那你挑一個吧。」

江諺的目光在展櫃里的成排火機里逡巡,默了一會兒,點了點寶藍色的那一款:「這個吧,跟你衣服一個顏色。」

櫃檯小姐粲然笑著,露出八顆牙齒,把它取出來包好:「我們這邊有優惠哦,任意兩款可以打八五折,請問先生小姐參加嗎?可以挑一個情侶款。我們這裡還有新款女士煙……」

「不參加。」江諺把蘇傾忙伸出的手摁下去,「她不抽。」扭頭瞥蘇傾一眼,眼神有點凶,「你自己說。」

蘇傾看了看他,收回手,聽話地說:「我不抽。」

櫃檯小姐的眼珠在兩人之間靈活地逡巡,掩口笑了笑:「好乖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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