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玉京秋(十三)

星期日是個好天,街旁公園裡有不少野餐的家庭,小孩蹣跚著在草地里玩鬧。江上無數叢波,浮光躍金,江浦大橋是做斜拉橋,高聳的橋架上,緊繃的橋索像根根巨大的琴弦,尖銳地割開了天空。

江諺靠在橋柱上,剛剛洗過擦乾的髮絲被風捻起了幾根,又黑又亮,也像橋索似的利。

「諺哥,要不我就不去了……」電話里陳景言的聲音嗡嗡的。

「你在哪呢?」江諺的語氣平淡,懶洋洋地注視著來往的車輛。

「我……」陳景言沒精打採的模樣,「床上呢。」打了個漫長的哈欠,「昨天上了個新遊戲,沒忍住試了了幾把,一不小心就通宵了……」

江諺看看自己骨節修長的手,「一點了。」

「噢。」陳景言又打了個哈欠,「好不容易休個周末,讓我睡吧。」半晌,他輕輕嬉笑一聲,「你和女神二人世界唄。」

「……」江諺毫不留情地把電話掐了。

乾癟的書包拎起來,拍了拍灰,往橋中心走,書包里只裝了個不鏽鋼的保溫杯,他想起來這回事以後,忙扶了一下,怕它倒了。

觸到它的時候,心裡驀地浮上些不自然的情緒。

他叼了一根煙,眯著眼睛吞吐幾口。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待會兒人迎著他遠遠走過來的時候,應該擺出什麼樣的姿態,乾脆轉過身胳膊趴在柱子上,遠遠地看著江。

和女孩單獨出門,好像是第一次。

浴室窗外是艷陽高照的天,光線在磨砂玻璃上凝成顆粒狀的亮藍色。

紐扣一粒一粒扣到了頂端,將奶白的皮膚收攏遮掩。圓形衣領帶著褶皺的花邊,海軍藍的純色布料同她純凈的眼、年輕的唇是同一種氣質,由內而外的質樸柔軟。

蘇傾看著浴室里光線充足的鏡子,鏡子里的自己雙瞳很黑,兩頰泛著健康的紅暈,反手把微卷的長髮梳在腦後,試探著扎了個馬尾,許久,又慢慢放下來。

梳子走神似的在頭髮上走了兩遍,半晌,她抿抿唇,心一橫,造型梳尖尖的尾端從頭皮上輕輕划過去,將長發快速等分。

手指熟稔地打著辮子,左邊,右邊,拉緊一對蝴蝶結,彎腰系好鞋帶,裙擺微微一旋,浴室的門關上了。

吳阿姨抱著臂,默不作聲地盯著她看,一排必用的化妝品里,她只挑了淺淺粉紅色,點在唇上,顯得比實際年齡還小。

疑慮的目光釘在她背後,她硬著頭皮沒有理會,徑直走到房間里,書包拉鏈拉緊。

吳阿姨扭頭,出門接電話了:「小鄭,你到了嗎?我家孩子一會兒……」

書包裏手機震了一下,她慌張地拿出來看,指尖汗濕在屏幕上印了個橢圓的指印,屏幕讓她摁亮了,+86開頭的簡訊跳出來:「我到了,你慢慢來。」

嗓子眼裡的心重重跳一下,慢慢舒緩下來,她打字:「好。」

簡訊發出去的瞬間,頭頂猛然響起一道聲音:「傾傾。」

她猛地抬起頭,剛才出了門的吳阿姨,不知道什麼時候正立在她身邊,目光深深地瞧著她。

這眼光是冷的,蘇傾的心也跟著冷了。

屋子裡像被凍住了似的,吳阿姨的涵養依舊很好,只垂眸盯著她的手機:「背叛老闆是什麼後果,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吧。」

蘇傾沉默著,指尖微抖,沒有作聲,屏幕熄了。

「不要聽外面的風言風語,老闆還活著一天,晚鄉就是他的天下,他一根指頭就能弄死你。」最後三個字出來的時候,帶著股令人心驚肉跳的狠戾。

蘇傾的唇抿了抿,看著她的眼睛極黑:「那你去告訴他吧。」

吳阿姨看著她眼底破碎的冷意,這好像是女孩第一次忤逆她。她遠比同齡人善偽裝,能忍耐,但畢竟還年輕。吳阿姨嘆了口氣,伸出手:「把你手機給我。」

蘇傾後退一步躲開她的手,用回形針取出sim卡,當著她的面一下掰成了兩半。破碎的電話卡緊緊攥在她手心裡,渾身像被淋透了一樣濕冷。

吳阿姨攏了攏短髮,讓好阿姨的身份搓磨得太久,她已經和角色融為一體,不會大聲講話了。只有生氣時,神態里才偶爾露出年輕時梟雄美人的氣質:「我不告訴他。你自己處理掉,知道規矩?」

蘇傾垂頭走在前面,背後跟著吳阿姨,蘇傾抬起手背,將唇上的唇膏一把抹去。

馬桶猛地沖水,漩渦捲走了破碎的電話卡。手機再次恢複到無信號的初始狀態。

樓下隱約傳來細微的引擎聲,吳阿姨的臉色微變,下一刻,洗手間的門被大力敲響,每一下都讓人心驚肉跳,磨砂玻璃外,老吳的身影焦躁晃動著:「快,老闆回來了。」

吳阿姨和蘇傾對視了一眼,蘇傾垂下眼。吳阿姨焦躁打開門走出去,今天才十五號,他怎麼會突然回來?

蘇傾把窗帘拉起來,落地窗外看得到別墅花園,噴泉下面沒熄火的黑色保時捷停著,似乎近期沒洗過,風塵僕僕,擋泥板上都是灰。

整個別墅里的人都忙亂起來,人人臉上呈現出慌亂的神色,沒人說話,只有上樓下樓的慌忙腳步。吸塵器在客廳的地毯上來來去去,一股濕潤的消毒水的氣味瀰漫著,沙發上的罩子被掀起來,皮質的表面棕得發亮。

蘇傾不喜歡這股濃重的消毒水味,感覺像是進了醫院裡。可是闞天要求家裡這樣做,他有幾乎病態的潔癖,見不得一點不潔凈。

聽說曾經有手下殺人沒處理乾淨,把血濺在他褲腳上,他將那個人拖過來斃了,槍口斜著抵住腦門,彈片從腦袋貫進喉嚨,最後嵌進肚子里,一滴血也沒漏出來。

蘇傾的手臂被吳阿姨拉著,抓著拖進了浴室里,指甲在她胳膊上掐出了印子,又趕快放開,她顧不上同女孩的不識相生氣,只是反覆地催促著:「快點快點。」

褐色的葯浴已經燒好,在浴缸里徐徐冒著熱氣,地上一路鋪著雪白的地毯。晚上九點是她自行沐浴的時間,但闞天來之前,她必須要經過嚴格細緻的沐浴,恢複最乾淨原始的狀態,才可以同他待在一起。

這種少女的模樣,只能他見,她在外頭的妝容和打扮,得向二十五到三十歲看齊。

浴缸近在眼前,吳阿姨拆她一枚扣子,她就抿著唇繫上一枚,反覆幾次,一枚扣子也沒解下來。

「蘇傾。」吳阿姨把她的手臂丟開,像是管教淘氣孩子的家長,「一會兒還要拉直頭髮,抓緊時間,知道嗎?」

蘇傾說:「我例假還沒結束。」

吳阿姨的眉頭擰在一起,四下看看,嘆了口「老天」,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那怎麼辦?吃點葯吧。」

蘇傾赤著腳站在地毯上:「就這麼同他講。」

吳阿姨把藥丸塞進她嘴裡:「要講你自己去講。」她見蘇傾不說話,嘆了口氣,直直地看著她,「傾傾,路是你自己選的。說句不好聽的,做女人,不能又當婊子又立牌坊。」

蘇傾看著窗外,緊緊抓著自己的領口,她知道自己不該怨懟,可是……為什麼偏要是今天?

從家到學校只要十分鐘,從學校走到江浦大橋,她一路跑,十分鐘就能趕到。

「現在幾點了?」她的聲音微有點啞。

「兩點十分——問這個幹嘛?」

她的眼淚無聲地跌下來,順著雪腮掛到下巴,懸懸垂著。

吳阿姨從來沒見過她哭,她以為蘇傾是天生不會哭的,忙鬆了她的衣服:「你怎麼了,哪不舒服?」

蘇傾看著窗戶外面,輕輕地說:「我遲到了。」

「沒遲到,不會遲到的。」吳阿姨胡亂鬨勸著,幾張抽紙擦乾淨她的臉,開始拆她的辮子,蘇傾向後移了兩步,躲開了她,自己把辮子拆下來。

浴室的門卻猛然被人推開,帶過一陣外面的涼風,吳阿姨睜大了眼睛:「老闆……還沒,還沒……」

她轉頭,蘇傾連葯浴都沒泡過,赤腳站在地毯上,辮子拆了一半,散下來的頭髮捲曲著,臉上是斑斑淚痕。渾身上下唯一妥當是這件海軍藍的裙子,款式乖巧,總算合老闆的意。

闞天有將近一米九的身高,他性子沉穩,這兩年來,鬢邊添了幾根銀絲,更顯得威嚴迫人,他鬆開西裝紐扣,慢慢蹲下來,口吻一如既往的輕:「怎麼了?哭什麼?」

蘇傾低下頭,吳阿姨垂著手,硬著頭皮說:「還沒收拾好頭髮。」

「就這樣吧。」闞天漫不經心地應,粗礪的手指把她耳畔的髮絲別了別,這模樣像她第一次背著書包來找他的情形。

小女孩兩個辮子,一雙的杏仁眼,臉皮薄得一碰就會通紅,終究激起他一點所剩不多的溫情。

他把蘇傾打橫抱起來,房間里充滿了消毒水的氣味,各個角落都被打掃過,地毯上噴了除蟎劑,床單被褥都換了新的,桌上擺著一束新的玫瑰花,得幾乎像是一場鄭重的獻祭。

他把她放在床上,俯身將她臉上的眼淚吻乾淨,用氣音說話:「為什麼哭,嫌我最近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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