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玉京秋(三)

這套私人別墅,光看裝修的講究程度就知道價格不菲。房子里加上保潔不過五個人,大多數房間閑置,吳阿姨的拖鞋踏在客廳的木地板上,有空蕩的回聲。

她走過去,和沙發上的司機老吳並肩坐在一起。

老吳手上燃著一根煙:「睡了嗎?」

吳阿姨點一下頭,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愁色,聲音很低:「老闆最近好像不太上心了。」

「我看也是,以往雷打不動的一個月住一天,這都兩個月了還沒來。剛說要去二中,問都沒問。」

吳阿姨說:「房間監控壞了,以往他該早打電話過來了,今天還是蘇傾自己提的。」她頓了頓,「說明什麼?」

老吳一哂:「說明他沒在看唄。」

二人同時沉默了片刻,老吳寬慰:「兩年多了,正常,別太擔心了。」

吳阿姨嘆口氣:「我看她最近學習突然很用功,每天都在做題。這孩子很聰明,你說她心裡是不是也有想法?」

老吳默了一下,點點頭:「她也急了吧。畢竟都快十七了,總得給自己謀個出路。」

不太規則的銀杏葉的柄捏在江諺指尖,在燈光下轉了轉。葉子失去了水分,變得干而挺,像一片硬質鋁箔。

看那冊子新的程度,連書都不怎麼翻的人,竟會拾片落葉夾進去。

江諺面前是打開的筆記本電腦,電腦前攤著一本厚厚線裝本。

他的興趣非常廣泛,天體物理,相對論,一切深奧的東西他都喜歡,但屏幕上出現的卻是一份掃描的不太清楚的卷宗。每天看一個案子,是他給自己強加的功課。

夜裡十一點半,外面漆黑一片。他動了動乾澀的眼睛,把電腦扣起來,轉了轉手上的葉子,厚厚的筆記本翻到了扉頁。

扉頁上貼著一張2004年左右流行的大頭貼,邊角有點開膠了。

恭喜發財的背景,兩個眉眼相像的小孩兒緊挨著,大孩子約莫十一二歲了,板正地看著鏡頭,小的那個豁著門牙,笑得蔫兒壞。

那是江論活著的最後一個新年。

江諺的目光在那張合影上停留了片刻,把銀杏葉貼在照片旁邊,合上了筆記本。

滑開手機,陳景言正找他練習題答案,他輸了幾個,馬上失去了耐心,一口氣全刪了,對著卷子拍了張照片。

那頭沉默了,顯見的在對答案。過了一會兒,陳景言投桃報李,發了個網盤鏈接過來。

江諺看了一眼:「幹什麼?」

「你懂的。怕你夜裡寂寞。」

「……」

「記得戴耳機。」

男生之間心照不宣的話題,不用更多解釋。

第一次月考還沒到來,但陳景言看他解題寫得很快,正確率還可以,就默認他是個大神,單方面地跟他混熟了。

檯燈白光的照射下,江諺的表情淡而散漫。他戴著頭戴式耳機,隨手打開鏈接,視頻轉著圈兒載入了幾秒鐘後,赫然閃現了條刺眼的白蟲,高亢的尖叫猛地灌進他耳朵里。

操。他把耳機遠遠撂開,暗罵一句。

最討厭這種。

陳景言:「不客氣^ ^知道你看臉。」

江諺的手擱在鍵盤上想罵他,又想,理他幹嘛?

索性鎖了屏幕,打開電腦繼續看卷宗,滑鼠滾動著,掃描出來的字元深深淺淺,看著很費勁又枯燥。

不一會兒,心如死水無波,眼睫自然而然闔下來。

他感覺自己趴在什麼地方,手掌下面是夏天的竹席,印在掌心一棱一棱的。

他懷裡有個柔軟的身體,他低著頭,拿牙齒把那黑色的硬邦邦的十字架耳夾叼下來,「啪嗒」一聲輕輕掉在旁邊的涼席上。

耳垂上留下一個紅彤彤的印兒,旁邊是她的彎曲的髮絲,蘇傾烏黑的瞳子里含著一汪眼淚,像一片黑色的湖,他把這雙眼睛遮起來:「哭什麼呀。」

他小心地舔那耳垂,像舔著冰淇淋,舔一下她就抖一下。蘇傾穿著黑色襯衫裙,上衣下裙整整齊齊的,雙腿併攏,領子都扣在最頂上了。就是這樣衣服貼著衣服,他還是感覺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刺激,直抵大腦。

「別哭。」他的心都扭在一起了,無法控制地頂了一下,女孩的眼淚就那麼從他的掌心裡滑下來,冰涼濕漉。

江諺坐在電腦桌前,在刺眼的檯燈白光中張開眼睛,褲子黏膩一片。

鬧鐘指向凌晨兩點,他一動不動地坐了半天,突然摸過手機,把陳景言拉進黑名單,然後把手機扔到了床角。

桌上那本古詩詞冊子,讓他抓起來隨便揉進書包里,動作太粗暴,角都折起來了。

他預備明天路過垃圾桶就丟進去。不學習的人還要書幹什麼?

夜裡睡得不好,江諺早晨六點鐘就到了學校。他先在籃球場投了半個小時籃,發泄似的出了一身汗,才把書包甩在肩膀上,走進教學樓。

六點半的校園還沒有多少人,木杆支起的小樹籠罩在一片淺淺的白霧中。昨夜下了小雨,水泥地面顯出加深的顏色。

水珠從鐵欄杆下「吧嗒」一聲滴落。欄杆上的藍漆剝落,露出底下一塊塊的紅色鐵鏽。欄杆上一雙雪白的手臂支著。

蘇傾穿墨綠色弔帶,外罩白色防晒服,牛仔褲,長發披肩,側面可以看出剛剛發育的流暢的身材曲線。

這種打扮是她模仿從前的秦安安的,可是衣服穿在明艷端莊的女孩身上,卻有種不同的味道。

違和造就的禁忌感。

搭在欄杆上那雙手,正捧著一本單詞書看。

吳甜甜負責巡視三樓走廊,兩次猶豫著繞過那個身影,可是不敢靠近。

今天是教育局下訪檢查的日子,走廊里不能被領導撞見儀容儀錶不好的學生。

——讓她換個地方待也沒什麼的吧,本來就是學校的紀律不是嗎?

——萬一被黑社會報復了怎麼辦?

——怎麼還不走,她到底要待到什麼時候啊?

她覺得心裡很憋屈,跟楊露在角落裡小聲討論起來。

「十四班的蘇傾居然在背單詞。你猜怎麼著,我剛看見她的第一頁不是從abandon開始的,是從an開始的。」

「背的初中辭彙吧。」兩人對視笑了一下,「她落得太多了,能來得及嗎?我真替她愁。」

江諺抱著球,踩著室外樓梯上樓,迎面就聽見這一高一矮兩個女孩窸窣的交談,是他們班跟他說過話的班長和學習委員,因為關係好,總是手拉手在一起,故而印象很深。

「你愁什麼,人家家裡有錢,跟我們不一樣。」

「那也得高考吧,不然還上我們學校幹什麼?」

「她爸爸那麼厲害,肯定能給她想到辦法。」吳甜甜面露諷刺,「這個社會,有錢有勢還有什麼做不到?」

「我覺得那不是她爸爸吧。」

楊露的聲音忽而壓低了,「我見過一次,接她的那個男的。看年齡也不像。而且他的手一直摸著她的脖子,你見過有爸爸這麼摸的嗎?」

吳甜甜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真的假的,她不會是被那個了吧。」

「可能吧,」楊露意味深長地一笑,「有錢人的生活,我們不懂。」

江諺站定在原地,越過她們的肩頭,遠遠看見趴在欄杆上的蘇傾低著頭,認真地翻了一頁單詞書。

「你有聽說過dy girl嗎?跟有錢老男人各取所需,一個金主換另一個的那種。」

「哇,長得漂亮有什麼用啊,骨子裡都爛透了。露露,我們還是挺幸運的……」

正說這話,驀然一個很高身影從她們面前直穿過去,吳甜甜肩膀被他冷不丁撞了一下,生吞下一口空氣,驚得差點「啊」地叫出聲來。

蘇傾回過頭,看見江諺伸手遞過來的冊子,少年手臂上看得見青色血管:「還你。」

他的表情很淡,眼睫垂著沒看她,看上去好像不太高興。

蘇傾看了看他,柔聲道:「你拿著吧,我用不上。」

江諺瞥她一眼,眼神里似乎藏著尖銳的倒刺:「謝謝,買得起。」

蘇傾頓了一下,伸手接過,江諺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整節早讀,陳景言像蒼蠅一樣,模仿著宮廷劇里的語氣,嗡嗡叫個不休:「同桌,同桌,你為什麼要把我拉黑了?臣妾做錯了什麼?」

江諺不搭理他,煩躁地翻了一頁書。

陳景言把英語書擋在嘴前作為遮掩:「不漂亮嗎?那可是我新發現的最漂亮的姐姐,看了都說好。」

江諺冷不丁回了一句:「有蘇傾漂亮嗎?」

陳景言被一口唾沫嗆了一下,馬上不吱聲了,好半天才說:「你要這種眼光,那可難找。」

江諺從早上開始就不大高興,他一不高興,身上就會散發很重的壓迫感,眼睛裡全是諷刺。

陳景言小聲說:「你還真的跟蘇傾過不去了?那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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