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玉京秋(二)

周向萍滿面憂愁地掛了電話,紅燈結束了,旁邊穿制服的男人放下手剎:「你跟孩子好好說。」

「你會說你來管?」周向萍白他一眼,「這動不動就打人的毛病是跟誰學的?你嗎?我小時候可不這樣。」

江諺的兩次處分,都是因為打架,第二次差點把同學的腦袋開了瓢,事鬧得很大。晚鄉一中方面見了檔案,本來不願意收,但人家公職人員是專程調到晚鄉為人民服務的,對他們的子女應該給予照顧,所以說江諺還是賣了父母的老臉。

周向萍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生出一個問題少年來。

江慎沒什麼表情地開車:「江諺小時候也很乖的,那時候咱倆整天開會,他在幼兒園每次等到最後一個,就搬個板凳兒坐在大門口等我。」他笑了一下,聲音低下去,「小論出事以後他才這樣的。」

周向萍眼睛裡閃過一抹尖銳的哀怨的神色,她抬起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平靜地警告:「別再提那事。」

車裡的氣氛有些凝滯。江慎不說話了,周向萍捋了捋頭髮,接了個電話,像是忽然變了個人一般溫柔:「喂,老公?還在外面跑案子呢,你哄陶陶先睡吧。」

掛了電話,她瞥一眼車載屏幕上接入的來電,冷笑著揚揚下巴:「你給那邊也報個平安吧。」

江諺的桌子收拾得很整齊,顯得有些空曠。頂燈沒開,檯燈發著一團白光,給少年的輪廓鍍上一層絨絨的兩邊。

他寫得最認真的是數學和物理作業,會耐下性子看題,寂靜地沉思,筆尖在紙上擦出沙沙的聲音,遇到類型一樣的,就順手劃掉。

英語作業題目很多,閱讀他只做最後一道,其餘的abcd隨便填上去,作業摞成高高的一摞。他將它們推到一邊,打開電腦,開始凝神地閱讀著屏幕上細細密密的檔案。

第三天早讀,語文老師終於忍不住用力敲了敲前門:「江諺,跟我到外面來一下。」

秦老師是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兼任高二年級的政教組長,臉上帶著頤指氣使的威嚴神氣,一邊抽煙,一邊用眼角打量著他:「同學,學習的意義是什麼?」

江諺不接他茬,新校服卷到肘上,露出一截血管明顯的蒼白的手臂。他正看著走廊窗外的學生打籃球,看得聚精會神。

「我理解你是轉學過來的,但你既然轉過來,就要守我們這裡的規矩。」秦老師順手拉了拉他的垂下的拉鏈,「校服,請你穿好。作業,請你提交。我們晚鄉一中每年升學率也很高的,不要把不好的習慣帶過來。」

江諺側頭躲開,那神情他很熟悉,叛逆少年警惕敵意的眼神。

他接著說:「你應該買本古詩文的冊子,早讀的時候大聲朗讀,而不是在底下干自己的事情。」

江諺說:「我只是在看課本。」

「不出聲不算讀。」

「我以為早讀的方式可以自己選擇。」

「對不起,不可以。在這裡,你就只有一種方式,像別的同學那樣出聲喊出來。」

江諺的眉宇間生出了不解的不耐,路過的老師給秦老師耳邊說了什麼,他臉色一變,「喝」地一聲揚聲喊出來,滿樓道都聽得見:

「公子哥怎麼了?公職人員就是為人民服務的,高人一等了?公職人員的孩子犯錯誤我一樣能處理,拿身份壓我,對不起,先回去自糾一下,別經不起人民的考驗。」

許多人往這邊看著,秦老師滿意旁人落在他身上的崇拜眼神,一鼓作氣地繼續:「同學,你要是不服管,讓你爸媽再顯顯神通,轉十四班去。」

圍觀的學生低低鬨笑起來。

十四班是所謂的「富二代班」,蘇傾在的那個班。其他班的人提起此班,都是滿臉鄙夷。

江諺一言不發地在原地站著,好像站在漩渦中心,與外界隔絕開,看著旁人的眼神竟然帶上一點野獸似的純粹的恨。直到一個人從角落裡走過來,經過他身邊,肩膀與肩膀相碰。

一本巴掌大的古詩文手冊落在他手裡,將他從某種情緒里驚醒。

他嗅到那股罌粟似的香水味。蘇傾站在他身旁,化了濃妝的稚嫩的臉上是標準的不良少女的橫氣,仰頭看了秦老師一眼,挑釁似的說:「十四班的拿著浪費。」

走廊上的人馬上散去了。秦老師知道這個學生,心裡暗罵一句,手心都出了汗,訕訕地接了個電話,倉促離場。

光是富,是起不到這種震懾作用的。當初不知哪傳來的消息,說蘇傾家裡涉黑,惹她不快,小心打擊報復。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故而少女玩鬧似的叛逆,都彷彿染上了可怕的戾氣。

她沉默寡言,獨來獨往。

蘇傾轉身要走,長發披散在背上,不知是不是拿捲髮棒弄的,今天的卷又比前幾天少了。江諺忽然叫住她:「你認識我嗎?」

她側過頭,這個角度見著她睫毛動了一下:「不認識。」

腔調細細柔柔的,帶一點緊張的怯,跟她剛才的模樣完全不一樣,好像他剛欺負她了似的。

江諺又皺眉了。

蘇傾停了一會兒,見他沒再發問,加快腳步繼續向前走了。

江諺冷冷看著她,他有5.0的視力,一眼看見她黑色十字架耳釘在耳後彎出個透明的環,原來是夾在小小的耳廓上的。

夾緊的那處都有些發紅了。

回了班級,陳景言問他:「政教主任沒難為你吧?」

江諺捏著蘇傾給的那本冊子,心不在焉地搖了下頭。

陳景言拿書泄憤似地一拍桌子:「我也煩他,道貌岸然,就知道耍官威。」

正是課間,桌子前面的光暗了一下,一高一矮兩個女生畏畏縮縮地、手拉手走過來站在他面前。

矮的那個長了一張乖巧的娃娃臉,戴著框架鏡,聲音緊張地發著顫:「新同學你好,我叫吳甜甜,是我們班學習委員。聽說你是新疆來的?學習上有什麼不懂的,可以找我和楊露。」

瘦高的那個就叫楊露,是班長,也是來專門歡迎他的。

陳景言聽見新疆這個事兒還沒撇清,「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吳甜甜羞惱地打他一下:「你笑什麼嘛。」

他說:「以前有新同學怎麼沒有這道程序?」

兩隻眼睛尷尬地瞪了一眼陳景言,又忐忑不安地盯著江諺看,江諺審視地看了她們兩眼,點了一下頭。

吳甜甜當即笑開了,新同學原來也沒有那麼不好相處。

楊露看著他持筆的手想,這雙手彈鋼琴興許不錯。

「聽說你語文作業沒有做?」吳甜甜關切地問,「高考第一門就是語文,同成績是按照語文成績排高低的,你還不知道吧?」

江諺正翻著那個小太妹留下的冊子,誰知書里夾了一片小小的乾燥的銀杏葉,隨著他的動作飄落下來。

他低頭掃了一眼,扇子形的葉片不太規整,黃色里染了紅的雜色,一片天生畸形的銀杏葉,他拈起來看了半天,把這片葉子慢慢夾了回去。

直到陳景言拿胳膊肘撞撞他:「哎,人家跟你說話呢。」

江諺抬頭,看見吳甜甜尷尬閉起的嘴,上課鈴聲打響了。

「不好意思。」

「實話實說,以前是不是有很多妹子追求你?」陳景琰踢了一腳撐子,把車推出車棚。

江諺同他一起跨在自行車上,車頭拐著彎慢慢走,框里放著他黑色的書包。車是新買的,劃周向萍留下的那張卡:「沒有。」

陳景言不信:「那你怎麼對女生愛答不理呀。」

少年又不搭話了,仰頭看著天空中纏繞的電線,電線背後有幾朵厚重的雲。

「我知道了。」陳景言說,「你就是嫌吳甜甜長得不好看。你上次看十四班蘇傾不就看呆了?唉,男人心。」

江諺銳利的目光掃過來,陳景言蹬著車子奮力地往前逃竄,單手遠遠一指,嬉笑:「你看你看,你心上人來了。」

江諺腿一支,把車停下來,面前就是那輛黑色宴,堵了出入口。少年綳著臉,摁一下鈴:「叮鈴鈴——」

汽車背後很乾凈,後窗沒有擺毛絨玩具一類,隱約能看見兩個高大的保鏢,把那女孩挾在中間,她的背影被襯得很纖弱。

蘇傾回頭看了一眼,模糊的玻璃外面是江諺的自行車,他一點不笑,短髮上盛著黃昏的碎光,不耐煩地按著車鈴,一下又一下。

她一把拉住要下車的保鏢的衣服角,對前頭的老吳說:「走吧,我想快點回去了。」

黑色卡宴終於緩緩駛出校園。

江諺騎得很慢,直到看見前面的轎車扎入滾滾車流中看不到了,才猛地加快速度。

路過晚鄉街頭一家開著的書店,門頭亮著老舊的紅燈,他想了想,「吱」地一剎車,把車停在路邊。

老闆見他拿出一本嶄嶄新的古詩文便攜冊:「跟這個一樣的有嗎?」

「有有有,賣得好哩,給同學多帶幾本?」

少年垂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