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玉京秋(一)

晚鄉的市中心擁擠,狹窄的雙車道上塞滿了車。四十分鐘的車程,司機幾乎全程拍著方向盤鳴笛,最後用了一個半小時到達。

車停在晚鄉一中門口時,司機把胳膊肘煩躁地搭在窗外,吐了一口煙圈:「媽勒個巴子,上學早點出門呀。一早上生意都沒有了。」

一隻清瘦的手從欄杆里默然遞進幾張疊好的紙幣,車門「啪」地一聲關上了。

紅殼的計程車疾馳而去,江諺拎著書包到二班門口的時候,上午第二節課都要下了。班主任不樂意佔用高二年級重要的物理課,讓他在辦公室等一等,問了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學籍留在那邊?」

「是。」

「那麼高考還是要回去的呀。」班主任點一下頭,翻看著他的檔案,意外地發現少年成績還算不錯,「別人都是在大城市借讀,來這邊考試,能考得好點兒。」他笑了一下,「像你爸媽這樣……還挺少見的。」

下一刻,他翻到了檔案後面兩個紅色的處分,馬上明白了什麼。

插班的理由是含糊的「父母工作調動」,興許在原來的學校混不下去才是真的。

「馬上高三了,好好加油。」他看了一眼眼前寡言的男孩子,有意無意地加重語氣,「要跟同學和睦相處。」

江諺看他一眼,還沒說什麼,刺耳的下課鈴拉響了。

班主任起身,趁著下課把他帶到班裡。

一進門,一股長期不流通的、混雜著汗味的憋悶氣息撲面而來,他無聲地皺一下眉頭。

在這座邊陲小城最好的高中里,學習氛圍近乎壓抑的濃郁,課間靜悄悄的,許多人趴在桌上抓緊時間寫題,很少有人聆聽新生的自我介紹。

江諺站在講台上,還沒領到校服,上身穿白色t恤,寬鬆的黑色運動褲包裹著長腿,腳上踩一雙一塵不染的白球鞋。規矩,跟這裡又有些格格不入。有幾個女孩子注意到了他拎著包的骨節修長的手,眼睛就沒移開過。

臨近考學的學生通常是不拘小節的,架著黑框眼鏡,臉、胳膊和腰,因為久坐堆積出一點臃腫,掩藏在拖沓的校服下面。大家普遍如此,因而他們對外貌也有些麻木,只是注意到講台上的男孩子短髮微亂,下頜角分明,鼻樑高挺,乍一看很有攻擊性。

他的皮膚蒼白,陽光下的瞳孔像一對琉璃珠子,漠然地滑過她們好奇的打量。

江諺被暫時安排到倒數第二排的陳景言旁邊,伸手拉開椅子。

陳景言問:「新轉學來的。」

「嗯。」

陳景言看他有點兒混血相:「新疆來的?」

江諺坐了下來,停了一下,敷衍:「嗯。」

「打人不?」

那時候正值疆獨分子打砸搶燒,新聞里時常報道,他就拿這個開玩笑。

豈料新同桌橫他一眼,眼光很利:「說話小心點兒。」

冷清的帶著傲的腔兒。

陳景言訕笑一聲:「普通話說得不錯呀。」

昨天飛機落地,今天就順利坐在了陌生的課堂里,聽著陌生口音的老師講三角函數。江諺面前攤著空白的筆記本,捏著筆游神。

坐在車上,外面最多的是電線。北京的舊電線是不會有那麼多的,複雜纏繞的黑色電線密不透風,把陰沉沉的天空割成幾塊,密密麻麻地、蛛網似地纏繞在發黃的舊式單元樓前。陽台上挑出長長的晾衣杆子,掛著五顏六色的松垮的內衣褲,風一吹掃在電線上。

死氣沉沉,這就是他對這座邊陲小鎮的印象。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竟然能比別處更需要□□除惡?

終於捱到中午放學,飢腸轆轆的同學很快地沖向食堂,教室里一下空蕩下來。

江諺坐著,等人走完了才起身,把教室老舊的窗戶挨個推開。

外面飄了淺淺的雨絲,飄在他臉上,仰頭看,天空漲得發白。

他開始慢慢地收拾書包,收到一半,書包煩躁地一扔,褲兜里摸出盒煙,走上天台。

風像一雙涼手掠過他的脖子。

食指推開煙盒,熟練地抽了一支出來,低頭叼在嘴裡,一抬頭,卻怔了一下。

天台上已經有人了,一個打扮成熟的女孩,長發披肩,背對他坐著。

就以同樣的姿勢,坐在他向來喜歡的管道上。

他抬眼多看了兩眼。

藍白條的校服外套蓋在腿上,橙紅色短上衣堪堪掩著細腰,在灰白色的混凝土中開了一朵花一樣顯眼,長發下一截白皙修長的頸。

她手裡拿著一枚打火機,拇指反覆挑開蓋子,咔嚓咔嚓地打著玩,似乎在想心事,披散的長髮上沾著一點薄薄的水珠。

晚鄉一中還有這樣的?

江諺默著,煙從嘴裡抽出來,轉身下了台階。

下了兩階,他又無聲地扭頭看她。女孩應當是化了妝的,側面看睫毛拉得很長。地上落了幾隻麻雀,城市裡的麻雀不怕人,三兩隻聚集在她腳邊。

她正彎腰仔細地看那幾隻麻雀,睫毛半晌都不動一下。亮橙色的後衣擺掀起來,一裊腰線貫到背上去,腰又細又白。

江諺回過頭,將那根煙隨手丟進路過的垃圾桶里,去食堂隨便吃了點東西。

晚鄉一中的課塞得很滿,七點半才放學,沒有晚自習。樓里穿梭的背著書包的藍白條身影沿走廊來去,俯瞰下去像是密密麻麻的昆蟲遷徙。

放學之後,陳景言帶著江諺去領校服,兩人一路走著:「你現在住哪?」

「景城。」

「那離學校不遠,以後可以一起騎車。」

江諺不置可否。

不過他已經確定自己不想再乘晚鄉的計程車了。

走廊盡頭的窗戶透著夕陽的暖光,很漂亮地鋪在地上。迎面的三三兩兩背書包的身影里,夾著一個不太一樣的。女生披散著長捲髮,窈窕身形背光,是中午見過的那個。

她沒有穿校服運動褲,穿的是筆直的牛仔褲,襯出又細又直的一雙腿。校服外套敞著,松垮垮地蓋著一點胯,拎著黑色袋子,手保養得似嫩筍,打扮得比同齡人慵懶成熟。

江諺抬起頭直視她,她精緻的臉慢慢地從昏暗裡走出來,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望見了他,眼神驀地變了。

他也在那一刻沒來由地心悸了一下。

他與她對視著,直到她從走廊擦肩而過。刮過一陣令人眩暈的香水的風。

所有反常讓這股味道阻斷了,江諺皺了一下眉頭,綳著嘴角用力揉了揉心口。

陳景言的手拍在他肩膀上:「漂亮嗎?」

江諺很煩亂。他當然認得清天生的漂亮臉蛋,只是有的漂亮是擺在櫥櫃里的精緻貴重的商品,打眼一看就沒有親近的慾望。

可是剛才那一刻,美艷剎那間破碎,她看著他的眼神是一汪軟和的水,平靜的親昵和熱忱,那是看熟人才有的眼神。

他回想了一遍過往的認識的女孩,可沒有找到對應的這張臉。

他毫不客氣地把那隻手從肩膀上拂下來:「你認識她?」

「十四班蘇傾啊,誰不知道。家裡頂有錢的,就是壞。」

江諺問:「怎麼壞?」

「不學習唄。抽煙喝酒泡吧,沒有她不做的。」

江諺的手指無語地抵著口袋裡的煙盒:「這就算是壞了?」

陳景言補充:「還炫富。」

走到樓下,一輛黑色卡宴橫在大道上,江諺撞見蘇傾上了車,一個保鏢模樣的高大男人彎腰替她關上車門,旁人見怪不怪地繞著豪車走。

「早幾年就不許私家車進學校了。」陳景言悄悄指著背後的一教,「但,樓都是她家裡捐的。」

江諺冷眼注視著車子駛出校園。

蘇傾局促地坐在車裡,一左一右兩個穿西裝的保鏢將她夾在中間,使得車裡的空間變得有些逼仄。

後視鏡里倒映出司機老吳皺紋密布的眼。蘇傾手指交握著,輕輕說:「我想回二中一趟,看看原來的老師和同學。」

二中在市郊,是她畢業的初中。

副駕坐著四十歲上下的吳阿姨,柔和地回過頭:「等老闆回來,我會跟他說的。」

蘇傾點頭。車開得穩而安靜,外面的樹木無聲地向後掠去。

「我還想買幾本書。」

吳阿姨的聲音沙甜,笑眯眯的,沒有絲毫不耐煩:「書名告訴我,阿姨替你去買。」

她報了幾本教輔資料的名字。

車子就停在路邊,不多時,吳阿姨坐回車上,將裝滿教輔資料的塑料袋遞給蘇傾。

蘇傾手心出了汗,打開塑料袋翻了翻:「啊,剛才忘記說了,還差一本。」

車子剛剛加速開起來,老吳從後視鏡里看她一眼。蘇傾留心看著前面綠色的亭崗,抱歉道:「前面有個報刊亭,我去買吧,很快的。」

吳阿姨看了看她,柔和道:「好吧,注意安全。」

三百平的私人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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