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點絳唇(十二)

「蘇氏。」

蘇傾怔了一下,手腕一點點移開,一片如霜月色落在厚厚的稻草上。但她知道那不是月光,高窗外只有濃墨似的黑。

她頸上的圓環橫平地漂浮在面前,裡面藍色的液體從頂端反覆沖至另一端,像有人拿著藍色的筆畫滿整個圓,清空,再畫滿。

她覺得這幅畫面像什麼,一時卻想不起來。

「您曾說這是法器。」她專註地看著它,「它現在可是醒了?」

邪神從未在她面前現身,聲音只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距離她跪在無間地獄的那一日,已有不知多少年,若不是這一聲「蘇氏」,她差點忘記自己是道漂泊亡魂。

「醒?」邪神冷笑,「那還差得遠。」

蘇傾有些慌張,不知道是什麼引得邪神降臨於小世界。

那聲音不疾不徐:「幽冥鬼差,一百年休息一次,你既不休息,依照規矩,當予一次獎勵。你可有什麼願望?」

蘇傾福了福:「多謝尊神關照,民女想求您告訴我……」她抬起眼,看著虛空中的亮光,「小世界裡這些女子,同我是什麼關係。」

世界之大,河間蘇傾,死後才知地獄有幽冥。還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冥冥中似曾相識。

她的呼吸顫抖著,邪神靜默數秒,徐徐開口,似是不悅她的發問:「小聰明。」

「身處局中,何必窺得全盤?時機到了,你自然知曉。」

他停頓一下,譏笑道:「逆天改命,可不是要你改進牢獄之中的。」

蘇傾手心冒了冷汗。面前忽地落下什麼東西,砸在稻草堆上彈了一下,蘇傾拿起來,吃了一驚,竟是她上一世的手機,屏幕正閃爍著,顯示有電話接入。只是上面的文字模糊不清,屏上彷彿籠罩了一層霧。

邪神道:「你既不說,便只好從轉世中隨機抽取。」

蘇傾顫抖著手指按了接聽,將聽筒貼在耳邊,那邊清晰地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淡淡的:「定妝沒拍完,別等我了,睡吧。」

蘇傾像啞了一樣說不出話來。

她想起上一世,一天早上起床,手機上發現一條凌晨兩點同顧懷喻的,二十秒的通話記錄,可是她前一夜趴在沙發上睡了,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打過這通電話。

告訴他的時候,他笑著親親她的頰,「睡糊塗了么,你還說給我留了燈,讓我早點回來。」

「蘇傾?」

電話那端的顧懷喻叫了一聲。

蘇傾沉默一會兒,垂下眼,柔和道:「早點回來,我給你留了燈。」

他的聲音裡帶上了笑意:「好。掛了?」

她笑笑:「嗯。」

電話嘟嘟地掛斷了。

蘇傾仍將聽筒貼在耳邊,似乎還沉浸在電話中發怔,不一會兒,聽筒里又傳來了聲音,呼呼的,咧咧作響,似乎是風。

「我在江浦大橋上。」聲音在風中時斷時續的,一個冷清的少年的聲音,傲氣又好聽的首都腔調,「下面是江,你在哪兒呢?」

橋上間或飛馳而過一輛車,引擎聲「呼」的一聲又遠及近,又變遠,他逆風走著,似有些火了:「沒死說句話,蘇傾。」

「我……」她開了口,不知道該同這不認識的人怎麼說,她一出聲,對面馬上安靜下來,急促的呼吸的聲音,暗示他在懸著心等。

「我在的。」她的睫毛顫著,「風這麼大,回去吧。」

他「呵」地發出氣聲,像是對她說的不屑一顧,隔了一會兒,聲音放輕而平靜,像是被擺順了捋平了:「衣服多穿點,外邊兒冷。」

電話再度掛斷了。

不一會兒有了第三個聲音,沒有了風,也沒有了嘈雜。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低低念數字「一百四十四」,停了一會兒,他平靜地說:「早上好。」

蘇傾說:「早上……」

他徑自繼續:「今天下雨了。」

播報員一樣平穩而寂寞的語氣。她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一次與前兩次都不一樣,電話那頭是聽不見她說話的。

她靜靜地等著聽,可是等了好半天,他也沒有再開口,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警告的「嘟——」,隨後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她晃了一下神,所有的手裡抓著的電話,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那枚冰涼的圓環,細細的鏈子垂在她肩頭。

晨曦的光透過高窗照進來,斜著投在刷得慘白的牆壁上,牆角結了兩張蜘蛛網,掛著厚厚一層灰。

蘇傾茫然睜開眼睛往外看,昨夜裡陸宜人留下的那盞燈早就熄滅了,斜斜擺在地上。

外面有了許多的聲音,雀鳥的叫,暴室里遠遠傳來的日以夜繼的哭喊和慘叫也如驚蟄,蠢蠢欲動冒了頭。

她撩開裙角,小腿上讓跳蚤咬了成片細細密密的紅點,手摸著又癢又痛。

她摸了摸到胸前的圓環,有些不確定邪神降臨到底是不是夢。

外面騷動起來,似乎有人進來,又有很多人簇擁和勸阻,最後一名獄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用鑰匙串用力拍了拍鐵籠似的牢門,發出嘩啦嘩啦的巨響,是對她的震懾和警告。

「蘇氏快起來,王上來了!」

晨曦之光是清淡的鵝黃,燕成堇的綉靴,停在鐵欄杆外面:「下去吧。」

蘇傾慢吞吞地從草垛上起身,撣了撣衣裙,從容見禮。

燕成堇披了一件綉仙鶴的黑色大氅,一針一線都新得硬挺。大氅略有些大,顯出他格外的陰鷙與瘦削。

他不說話,只是盯著蘇傾看。昨日穿得那青色裙,裙角竹葉上面染了灰漬,她仍跪著,頸上四五個紅點格外顯眼。

這三年,吃的穿的,給她的都是頭一份,他待她這般的好,處處為她想著,南國上下,誰能有這樣的殊榮,她是怎麼待他的?

「想不想知道你的大人怎麼沒來接你。」

蘇傾垂眼不語。

燕成堇掀起眼皮:「怎麼不說話了?」

蘇傾道:「王上說笑了。大司空為人臣,當遵君令。」

燕成堇冷笑一聲:「原來你也知道誰是君,誰為臣。」他拍拍袖子,稀疏的光線落在他微凹的兩頰上,病態的蒼白。

「孤背後有整個內苑禁軍,他們只會拱衛一個王上。孤不許他進宮,他就進不了宮。若是硬要闖進來,那就是謀反。」

「明宴他孬,不敢說出那個字,只得灰溜溜退出去。」

蘇傾無聲地笑笑。燕成堇那雙微微女氣的眼睛,馬上捕捉到這個帶著憐憫的表情,臉色沉下去:「你笑什麼。」

蘇傾說:「臣說大司空忠義,陛下從來只當反話聽。」她靜靜道,「大司空若不是恪守綱常,早幾年新朝未穩,陛下羽翼未豐,便該動了手。」

燕成堇臉上呈現出病態的潮紅,似乎一口血上了頭,頸上青筋暴出:「你也這麼說,連你也這麼說——」

「忠義,」他切齒道,「忠義之人,會讓孤在他陰影之下惶惶不可終日,一次登基淪為天下笑柄整整五年?」

「可是,陛下。」蘇傾靜靜答,「那日若無大司空,您可當得了這個王上?」

燕成堇的手指顫抖起來。蘇傾跪著說:「明大人行事乖戾,但總算功過相抵。大司空本無反心,逼反了他,對陛下有什麼好處?」

半晌,他慘笑一聲:「總算說出心裡話了,蘇尚儀?」

他眼神複雜地端詳她的臉,「這些年來,在孤的身邊殫精竭慮,為心愛之人綢繆,真是辛苦了。」

蘇傾注視著他,那雙眼睛烏黑:「可王上待臣,也不過逢場做戲。一枚白棋已輸給王上,臣願賭服輸。」

燕成堇讓她的話噎了一下。

那一年新君根基不穩,而大司空如日中天,沒有任何一個王上受過這樣屈辱,一舉一動都仰人鼻息,諸臣畏權臣而輕君上,少年新君,如同架上傀儡。

民間流傳小兒歌謠,世上可無真龍,不能少了太陽。

那一年他夜以繼日地讀書練劍,恨不得一夜之間長大,劈開擋在眼前的太陽。

他想了一千種一萬種方法,可再好的方法,都需要積累和蟄伏。

明宴雷厲風行,獨來獨往,朝堂之上無從下手。

他也是後來才聽說,明宴無父無母,沒有手足,明府里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讓他捧若掌上明珠。

他換了便裝,裝作沒帶錢的模樣,在集市上徘徊,終於在第三天等到了她,花骨朵一樣的女孩穿著藤蘿衫裙,挽著籃子,眼睛裡是他最憎惡的、常年被保護的柔軟的天真。

她在街邊請他吃了一碗豆腐花,袖口滑落下來,在肘部堆成一朵紗花,寶石樣的黑眼睛望著他,專註地聽他說話。

他沒有費什麼力氣,幾句甜言蜜語,相思傾慕,就將她的魂勾走了。

總歸是有一點快意——明宴奪去了他的,他也讓他嘗嘗處處掣肘的滋味。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看見鉤的魚兒,是自願咬了鉤,用那種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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