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點絳唇(十一)

明宴的袍角被風捲起,地上零落的粉白色花瓣滾動,院子里齊齊跪著四個人,一個女孩子,站成了一根僵硬的柱子,不安地絞著雙手。

這是荊月頭一次見到自己名義上的夫君。他立在風中,像一桿不動的旗,沒甚表情地低頭注視著地上的人,覆下的睫毛之下是蒼白的臉。

他一絲不笑,壓得人喘不過氣。這是一座刻像,是一尊邪神,絕對不是一個丈夫。

俞西風的背壓得很低,幾乎趴在地上,背上的劍柄高高地翹起。

得到訊息後,他追了轎,但隔得太遠,終究是被擋在一牆之外。

明宴開口了:「你跑哪裡去了?」

「大人,」荊月顫抖著聲音,「他,他是同我……」

明宴眼角凌厲地掃來:「問你了?」

荊月噤了聲。

西風說:「屬下錯了,請大人責罰。」

東風說:「他們裡應外合,同時作難,我沒、沒反應過來,早知那姓宋的帶著家丁撒潑我就應該發現不對……」

明宴靜靜聽著,又似乎沒在聽:「我走的時候說什麼了?」

南風眼眶發赤,拳頭緊緊握著:「大人,那宮裡來的嬤嬤一口一個反名扣在您頭上……」

「我是不是說『看好夫人』?」明宴驟然爆發,一腳一個踹在肩上,四個少年被蹬了個仰翻,荊月腿一軟,癱在了地上。

明宴沉著臉,「啪」地抖了抖衣襟,徑自進了屋,不消時出來,已換上一身猩紅,簪冠亮得刺目。

南風扶著肩膀爬起來,「大人可是要入宮?」

明宴側頭看他一眼,那眼神讓人觸之生寒:「蘇傾白伺候你們這些年。」

東風北風都膝行過來,北風說:「大人,帶我一起去吧,我們去把傾姐接回來。」

明宴淡道:「滾開。」他走到俞西風面前,越過他顫抖瘦削的肩膀,握住劍柄,「刷」地抽出了那把劍。

劍身出了鞘,滾下一溜寒光,劍尖兒上凝成一個刺目的光點。

四人慌忙撲到他腳下,明宴持著劍轉身,劍尖虛虛掃過他們的臉:「沒時間和你們糾纏。」

明宴提著劍走了。

南宮一共四道門,正東的安陽門,一向出入達官貴人的輿輦,兩側侍衛最會認人,最懂眼色。

遠遠見了大司空下馬,交換一下眼神,紛紛跑過來,跪成了一道人牆。為首的那個,目光落在他手持的那柄長劍上,抱拳行禮:「不可持銳器進宮。」

往常俞西風進出宮牆自若,他性情暴躁,削鐵如泥,與明宴是一對大小閻王,日日背著劍進宮,也無人敢攔。

但今次是不一樣的,安陽門口從四個侍衛變作了八個,個個身披鐵甲,築成一道銅牆鐵壁。

明宴低頭瞥了一眼劍,皮笑肉不笑:「這也可稱之為銳器。」

「請大司空勿要為難我們。」

「不為難。」他把劍尖抬起來,托在手心輕輕一拍,竟笑了一聲,「告訴陛下,臣給他獻刀來了。」

汗流似的水,從冒著白煙的堅冰上蜿蜒而下,「滴答」「滴答」落在青銅鼎底,砸出悶重的回聲。

燕成堇站著,看著跪在長絨毛地毯上的影子。衣襟兩肩綉了蕭蕭竹葉,團簇著裝點著白皙的肩胛。

原來脫掉官袍的蘇傾是這樣的,淡青色穿在她身上,柔得像一縷煙霧。

喉嚨一陣發癢,他咳了兩聲,嗽聲中拉出肺中「嘶嘶」的嗡鳴,他愈加用力地咳,震得內髒髮痛。

室內除了堅冰散發出的冷氣,還有濃郁的安神香,聞多了有些反胃。

「玩夠了么?」他用拳抵著唇,聲音發悶。

蘇傾默著,手裡緊緊攥著一隻團扇,扇面擱在她裙擺上,繡的是牡丹花。

她臉色淡淡的,近乎木然的鬆弛,好像丟了魂,不似從前那般謹小慎微的懼怕,也不再憂慮什麼。

他伸手去拿她膝上的扇子,她這才忽然有了反應,手一收,小孩搶奪玩具似的攥緊了,一雙眼睛裡有了鋒:「陛下。」

「你還知道孤是陛下。」燕成堇慘笑一聲,貼近她的臉。

蘇傾臉上的脂粉味極淡,聞著就像清晨里盛著露水的花朵,他貪婪地嗅著那氣味,切齒道,「一走十餘天,你把孤當什麼了?」

蘇傾瞥著他,瞥見他額角綻放了蜘蛛網一樣的青筋,好像是讓人用彩墨畫這張蒼白陰柔的臉上似的。

燕成堇頭一次瞧見她不斂眸光地打量他,彷彿在觀賞一件不會動的物件,心裡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毛。

蘇傾在他面前一向很緊張,藏著那點小小心思,敬畏著,揣測著,那樣至少還是在他身上花了心血的。

可就像煮蚌似的,煮熟了,蚌死了,殼兒也就敞開了,死物就是這樣破罐破摔的。

他坐回塌上,披了兩層衣裳,仍然覺得陰冷。也許她是被他嚇著了。

他努力戴上平靜的假面:「十日後就要帝後大婚,還是上些心吧。」

蘇傾瞧了他一眼,這一眼裡的不解,令他感到不妙,她雙手平舉,掛下寬袖來行了一拜禮,濃密的睫毛垂著:「臣不能與陛下成婚。」

他腦中「嗡」地一下,緊咬後齒,咬得腮幫子發酸,喝止從喉嚨里滾出來:「怎麼?你不是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嗎?」

蘇傾細軟的聲音還在繼續著:「臣已嫁給大司空為妻。」

「誰說你嫁了人。」他揪扯著她的領子,把她拽起來,「那是明宴作死,挾持女官,故意挑釁王上,你是被迫的,是不是?」

蘇傾的睫毛動了一下,眼睛抬起來,比旁人都要微大一圈的瞳仁烏黑明艷:「不是,臣亦喜歡大司空。」

他的手鬆了一下,蘇傾站直了,纖細白皙的手整了整領子,眉宇間坦然如松風拂過:「臣與旁人已有夫妻之實,何以做一國王后?」

「你就非要說出來?」燕成堇的手顫著,彷彿被人左右開弓地抽了一個又一個耳光。他慢慢地、緩緩地坐下來,心彷彿被人捏著踏著,在胸腔里跳得難受。

這種滋味,彷彿一樣珍愛器物,自己裂開一條縫,毀得面目全非,倒出來才發現裡面早被老鼠嚙透了,守著供著的不過是個空殼子。

他的語氣變得喑啞:「真以為孤不敢殺你?」

蘇傾笑一笑,自她從尚儀局隨明宴離開,就預料到有這一天。

但她知道燕成堇不會要她的命,他堅持娶她,總還顧及著她的命格。得鳳者得江山,信不信命,他都從來不拿運祚去賭。

「丞相府還未發喪,等消息穿出來,明宴鴆殺丞相,你以為王丞相的人會放過他?」他眼角的恨,化作一絲壓抑久了的快意,「跟孤作對,不會有好下場。」

蘇傾垂下眼:「陛下以為除掉了大司空就是好的么?」

燕成堇眼裡帶著冷刃:「總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他低著頭,手上拿起什麼東西,嘩啦啦地作響,再定睛看去,是一條鑄在牆壁里的鎖鏈。

「以為明宴護得住你,你也太愚蠢了。」他撥弄著鎖鏈,「孤再給你個機會。」

「十日之後,帝後大婚如期舉行。在此之前……」他看向她掩在裙下的腳踝,混雜著憎惡和迷戀的矛盾,「你就住在孤的寢宮。」

蘇傾瞥了一眼那條鏈子,慢慢地跪伏下去:「王上的龍榻高貴,蘇傾不配。王上既想讓臣坐監牢,臣請下放暴室。」

「你——」

從那裡出來的,大多斷舌斷髮,十指鮮血,即使如此,她也決不願睡在他的寢殿里。

蘇傾從懷裡取出了尚儀木印擺在地上,利落地磕了頭。

「王上!」外面的人推開門,匆匆來稟,「大司空在安陽門大開殺戒,那邊頂不住了。」

燕成堇的臉色由白轉青,話語是從齒縫裡一字一字擠出來的:「他是想反了么?」

他從塌上站起來,攏好衣裳,目光冷冷地掃過蘇傾的臉:「遂了蘇尚儀的意,來人。」

宮人打著燈籠在前,蘇傾腕上戴著枷鎖,鐵鏈很重,直往下墜著。

天晚了,她讓四個人送著,從一條狹道轉了另一條狹道。

暴室里常年瀰漫著潮濕毛躁的血腥味,隔著厚重的慘白的牆壁,帶著回聲的哭叫凄厲,不斷撕扯著人的頭皮。

一直走到了盡頭,宮人在一串鑰匙中找了一把,吱吱呀呀地扭開了一間牢門,發霉的稻草的味道撲面而來。

高窗射出一道慘白的日光,凝成方形的光柱,斜射進來。

竟還是個單間。

「尚儀進去吧。」她背後給人一推,鐵門吱呀一聲關上。

腳下是墊得厚厚的稻草,像是踩在了地毯上,她扭過身,門外還有一盞燈籠停著,沒有隨大家走。

帶兜帽的身影站著,同看守低語什麼,燈籠把欄杆一道一道的影子散亂地投射在她身上。

蘇傾慢慢走過去,手指抓住了欄杆。打燈籠的女子把兜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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