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點絳唇(十)

明宴早無雙親,無需晨昏定省,他不發話,也沒人敢上門拜見,日子過得平靜安適,就像駭浪中的一座港,躲在裡面瞧不見外邊。

大司空府也有藏瓜兒果兒的地窖,西風幫著房裡擺上了冰,蘇傾擺了一盤橙子,用手把盤子底捂熱了,才端在明宴桌子角上。

明宴坐在案前,隨便翻著厚厚一沓的奏報,一目十行地看:「憋悶了?悶了去園子里玩。」

蘇傾還要用手掰著,把船型的兩個角的橙皮利落地起開,指尖酸甜的氣息飄散出來:「沒有。」

「那同我說說話。」

蘇傾已經擦乾淨手準備挽著袖子研墨了,聞言有些驚異地抬頭:「大人不是在忙么。」

明宴瞥她一眼。蘇傾是閑不住的,從小到大,從早到晚,這道纖細的影,在他跟前安靜無聲地晃來晃去,能將屋裡的各個角落照顧得妥妥帖帖,好像天生就比別人多一副手腳。

生了這麼個天仙似的殼子,內里是一塊頑石,沒什麼心眼子的實,還軸得很,只有困在他懷裡的時候才乖。

墨錠在她手裡化著,皓腕靈敏地轉:「大人休到第幾日了?」

明宴拍了拍堆著的一沓軍報:「第八日了。」

蘇傾「唔」一聲不再吭聲,細密的睫毛垂著,不知在想什麼。明宴睨著她的臉,笑了一聲:「這是想我休,還是不想我休。」

蘇傾沒答話,因為她想到燕成堇。明宴的假期遲早結束,王上則是個□□,想到這個,她就真有些憋悶:「大人,園子里的狐狸該餵了。」

她說著,拿帕子擦乾淨手指,明宴擱了筆:「蘇傾傾。」

有時他心情好,就疊字叫她,諧音著本名「青青」,這是一種惡劣的寵溺,他垂著眼睛:「也不好好打量打量這屋裡。」

蘇傾偏過頭去,果然見擺柜子的地方不知何時換了新的,沉沉的黑木,比原先大了一倍不止,她走過去,「吱呀」拉開櫃門,右邊堆滿了彩色綾羅,看樣式也不像他的。

明宴說:「到今年冬天都有衣裳換,明年再裁新的。」

「大人……」她剛叫了一聲,窗戶發出「咔嚓」一聲斷裂的巨響。

一道黑影石頭一樣砸了進來,還未落地,明宴身形一晃,已到了跟前,一腳將人撂到了門邊,砸得門也撲簌簌地落了漆沫,聲音裡帶著一點陰戾的沉:「規矩呢。」

「大人,出事了。」黑衣黑褲的約莫是個影子衛,這一腳不摻內力,卻很結實,他扶著胸口,面色痛苦,「王丞相今日用過午飯以後,突然口嘔鮮血,只怕……」

明宴臉色發沉,走進了一步,垂眸注視聲音只有他二人聽得:「死了?」

「郎中進去,現在都沒出來,怕是不好。」明宴冷眼瞧著他:「同誰用的午飯?」

影衛又道:「宋都統,他翁婿兩個一向親密,緊挨著坐的,桌上還有女眷,本以為只是個家席……」他嘩啦一聲伏下去,腦袋磕在地板上,「屬下失職,請大人責罰。」

明宴默了片刻,手按在腰間,那塊南君令他戴著,日日不敢離身,此刻硬邦邦地硌在手心裡。

「你且下去,我去一趟。」他旋過身,目光掃過蘇傾蒼白的臉,已從凌厲轉至柔和,不知在和誰說話,「不多時回來。」

「是。」

蘇傾忙道:「大人。」

他瞥了一眼椅子,輕道:「坐著等。」

明宴出了門,招來東風南風:「我出一趟門,把夫人看好。」

二人領了命,他瞥一眼牆頭,縱身一躍,身影嘩啦啦一閃,在圍牆上一點,轉瞬消失。

蘇傾坐在椅上,雙手絞著,手心滿是冷汗,不一會兒,窗外忽然吵鬧起來,府中彷彿忽然間湧進了許多人。

有人在大喊大叫,她倏地立起來,透過窗口往外看,前院站著一個頭上纏著白綢布條的男人,正是傳說中攀扯裙帶的宋都統:「大司空草菅人命,竟敢鴆殺一國丞相,害我岳丈,天理昭昭,怎能欺人若此!」

俞東風見宋都統一個八尺男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嗤笑一聲,眼睛一瞪:「你說大人鴆殺你岳丈,我還說是你呢。」

鄭都統面色急變,手指點著東風鼻尖:「大司空心狠手辣,六旬老人都不放過,瞧瞧這條瘋狗的囂張樣,國有大司空,天下危矣。」

身後一隊人馬,皆是護院家丁,個個手拿棍棒,眼紅得像要滴血,聞言騷動起來:「大司空府,今日總得給個說法。」

東風冷冷掃諸人視一周,慢慢擼起袖口:「想要個什麼說法?」

蘇傾攀著窗欞,眉頭皺著。小世界中。丞相本應死於兩天之後,明宴之手,可是現在……

門「哐啷」一聲讓人撞開,熱浪滾進來,她轉過身去,背貼著窗框,本以為是南風,可進來的卻是幾個嬤嬤,身上著的是燕宮的官袍。

為首的那個上了年紀的她認得,正是王上的奶娘,身板硬朗,服侍於王上身側,從前她出入於寢宮,總是見過。

她銳利的眼,掃過蘇傾的臉,將她從頭打量到腳,似乎在檢驗一樣物品,末了才行了禮:「轎子侯在外頭,請蘇尚儀隨奴婢回宮。」

蘇傾望著她,還未啟唇,她向後使了個眼色,又進來兩個眼生的嬤嬤,一左一右地架起她的手臂,力大無比,捏得她的骨頭都要折了,不由分說地將她拖出了門。

「站住!」南風手裡拿了一根長棒,棒頭挨著嬤嬤的衣襟,「還不放開。」

俞西風不在,北風出門未歸,東風分身乏術,俞南風瞥見後門處停了一頂眼生的轎子,身形一掠,便從前院到了這處。

奶娘斂袖行了一禮,語氣卻是冷冷的:「小爺還請行個方便。」

「方便?」俞南風說,「從我們院中搶人,真當我們大司空府來去隨意?」

奶娘眸光冷厲:「蘇尚儀來貴府做客,久久不歸,亂了宮中規矩,我等奉王上之命,特來接蘇尚儀回宮。」

南風看了蘇傾一眼,蘇傾烏黑的眼睛也鎮靜地看著他:「這是我家夫人,沒有你找的蘇尚儀。」

「大司空迎娶的是荊小姐,小像奴婢可是見過的。」她冷冷一笑,從袖中掏出一枚南君令,「見此令者如見天子,蘇尚儀十日後即為南國王后,今日大司空扣押王后,可是要反?」

她的聲音極洪亮,前院與此處只隔一條狹道,「反」字一出,似乎廊上驚飛無數鴉雀。

立在前院的鄭都統雙眸一眯,頭上系著的白布條,迎風飄著個斷頭:「鴆殺丞相,扣押王后,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大司空若敢反,我手下十二衛就侯在門口,定當肝腦塗地,拱衛王上。」

一時間,前院、側院皆靜默了一瞬,似乎空氣都停滯不動,無數雙眼,各懷心思地交織著。

南風與東風對視一眼,眼中皆是忌憚,就是這猶豫的片刻,蘇傾開了口,「嬤嬤言重了,大司空素來忠義,怎會行悖君之事?」

她扭了一下身,抓著她的兩個嬤嬤見她面沉如水,手上皆放鬆了。蘇傾站直,看了南風一眼:「是我回府探親,誤了時辰。」

奶娘臉上這才帶了一絲滿意:「蘇尚儀這才是識大體。」

蘇傾讓人扶著上了軟轎,遠遠地聽見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和喊聲傳來,北風單薄的影子追著轎子跑:

「傾姐,傾姐別走!」

奶娘放下厚重的帘子,把外頭的光景全遮住了:「走快些。」

轎子讓人抬起來,奶娘擠在蘇傾身邊坐著,輕道:「尚儀熱么,打扇。」

旁邊的扇子慢慢搖動起來,掀動了沉滯不動的空氣,持扇子的手腕細瘦,腕骨上有一顆瘊子。

蘇傾側頭看了一眼,旁邊人的臉沒在昏暗裡,似是察覺她看過來的目光,打扇的那隻手怯怯地停了一停,隨即更賣力地加快了。

小小的轎子里擠了三個人,奶娘體格健壯,擔轎的嬤嬤抬得實在吃力,途中要停靠一下,奶娘無法,只得下了轎子,挨個兒叱罵。

蘇傾掀開了帘子,借著一束光,回過頭去,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春纖?」

春纖消瘦許多,眼裡哀哀的,似乎有了比從前多出許多的愁悶的情緒,微張了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蘇傾伸手抬著她的下頜,壓住下唇慢慢向下,春纖拚命搖著頭,慢慢地,喉嚨里飄出了一聲掙扎的嘶啞的氣聲:「哈……」

蘇傾見了那肉瘤似的斷舌,指頭麻痹了似的,從指尖涼到關節,她閉了閉眼睛。

「對不起……」

總是在關鍵時刻做啞巴的丫頭,變作了真正的啞巴。

燕成堇用她做探子,卻遷怒似的憎恨和厭惡她這張告密的嘴。

外面剛過了街市,喧鬧聲尚在耳邊,天太熱,抬轎的幾個婆子坐在轎子桿上咕咚咕咚地飲著大碗涼茶。

蘇傾茫然想,要是走,此刻倒是好機會。

春纖枯瘦的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她驚了一下,忙回過頭,春纖抓著她的手腕,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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