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點絳唇(八)

白狐狸躍過草地,「咔嚓」一聲踩斷了草叢中的樹枝,雪團般的身影在一片綠草中靈敏地穿梭,蘇傾跟在後面走著,旁邊是陪她散步的北風。

「後園一共修過三次。」北風步子裡帶著蹦跳,「據說現在有好多奇花異草,珍禽走獸,你仔細找找就能看到。」

「大人很喜歡這個園子?」蘇傾鴨蛋青的衣裙透著輕柔的光,手從輕薄的寬袖裡伸出,拎起裙擺,以免沾了草葉上的雨水。

她的黑髮未挽,搭在腰上一晃一晃,裙下露一截白皙的小腿。

在南宮裡是絕不能這樣衣衫不整地出門的,但在明府上,最可以不講的就是規矩。

北風說:「嗨。大人才不喜歡這個破園子呢。」腳尖骨碌碌地踢開一顆石子,「還不是那老頭作妖。」

北風作怪,捏著嗓子學老頭兒:「『鳳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我們府上留不住她。』大人不信這個邪,天下哪還有比大司空府更好的去處?」

他斜斜看過來,蘇傾烏髮散著,輕衣寬袖,像山野間披著雲霧的精靈,「我瞧你腦門上也沒寫字,他怎麼看出來的。」

蘇傾走著,似乎在想些心事:「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北風說:「四年還是五年前?你十三歲的時候吧,大人說你大了,不能像貓兒狗兒一樣一直住外頭,要給你拾掇一間屋,老頭就說收也白收,反正留不住。」

他們走到了那間小木屋前,屋後一顆巨大的槐樹,四五月份會掛出串串的槐花。

那時明宴還在當十二衛都統,每天晨起練早功,那把黑色的劍,還沒有送給西風。

他持劍,片刻之內能過七八招,劍風凌亂,橫掃過來,低處的樹枝「咔嚓咔嚓」地落。

枝葉擦過蘇傾的衣領,有的撲簌簌砸在她腦袋上,她也不肯挪動步子,就在房子後躲著看那道驚鴻似的影子,不知道人怎麼能動得那麼快。

樹葉和槐花落得越發急了,紛紛揚揚像下雪一樣,她越退越後,劍嘯聲忽地停了,那道影子立在她面前。

她不敢抬頭,就看著地面,劍尖兒讓他拖著,隨意地撥弄著地上的落花:「好看么?」

她頭上沾滿花葉子,細細地說:「好看。」

明宴笑一聲,不知是笑她有趣兒,還是笑她會奉承。他再不搭理她,提起劍走了,帶走了整個春天的花朵與香風。

北風仰頭看著槐樹:「槐花麥飯真好吃呀,我都快忘了是什麼味兒了。」

蘇傾說:「明年春天,我再給你們做一次。」

「明年,」北風回過頭來,一雙眼睛濕漉漉的像小狗,低聲嘟囔,「明年你還會在么?」

他見蘇傾不搭話,就玩弄起自己的手指,語氣很僥倖:「你跟著王上進宮以後,他也沒有娶你呀。」

蘇傾停了一停:「差一點,聽說儀仗都備好了。」

「真的?」北風睜大眼睛,「那老頭說的『鳳命』也是真的了。」

蘇傾的手輕柔地撫上他的後腦勺,她笑了一下:「北風,命是可以改的。」

「明年春天,我給你們做槐花麥飯。」

傍晚桌上有一道燒雞,俞西風從客棧里回來,悶聲不吭地大口吃飯,蘇傾夾了一隻雞腿放進他碗里,他的筷子停了一停,抬起頭,掃了蘇傾一眼。

她正默然起身,細瘦的手腕搬了把板凳,慢慢走向門口,坐在了端著碗的東風旁邊。

「收買人心。」少年的狠狠咬了一口雞腿,盯著那道身影冷哼一聲。

北風說:「才沒有,傾姐在等大人。」

天邊是深沉的藍紫色,一道紅霞從天際線滲透出來,黃昏的暑氣昏漲漲的,又有絲絲縷縷的涼風。

大門半敞著,偶爾聽得見外面的聲音。東風耳朵一動,聽到了噠噠的馬蹄聲,眼睛一亮,碗向地上一擱:「俞南風,牽馬。」

喊聲和腳步聲穿過院落而來:「來了!」

沉寂的大司空府即刻間沸騰起來,東風拉住大門」吱——」地拉開。

明宴翻身下馬,皺了一下眉頭,因為東風南風一左一右地擁著他進門,爭先恐後地說著什麼趣事,他一個也聽不清楚。

「出什麼事了。」他漫不經心地拍拍袖口,衣服上和臉上都帶著馭風而來的冷氣。

無意中抬眼,怔了一下,看見了坐在門口的蘇傾。

她坐著一隻板凳,裙擺拖在地上,雙肘撐在膝上。原本安靜地托著腮,看見了他,直起身子,一雙烏黑的眼睛仰頭看著他,含著一點亮晶晶的雀躍,好似等他很久了一樣。

他慢慢走到她面前,冷聲問:「飯吃過了?」

蘇傾反問:「大人吃過了嗎?」

明宴「嗯」一聲,她笑一笑,眼睛閃閃的:「我也吃過了。」

北風說:「傾姐胡說,她都沒吃什麼東西。」

明宴把她從板凳上拎起來,抬頭沖北風道:「席下了么,讓廚房再添幾個菜。」

蘇傾讓他拖著往裡走,邊走邊掙扎:「不用麻煩了。」

明宴頭也不回,攥緊了她的手腕,冷笑一聲:「我吃,你伺候著。」

蘇傾不再掙了,握住了他的手,把自己的手塞進他掌中,削蔥似的手指從他指縫裡鑽出來,指尖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背。

二人十指相扣,掌心緊貼著,明宴側頭打量她的臉,見她唇角翹著,他頓了一下,一言不發地拉著她坐下,才撒了她的手。

桌下的手指虛虛握了握,彷彿還殘存她柔軟手指掃過的觸感,像幾片雪花落下來,覆蓋在手背上。

廚房新添了松鼠魚,幾道解膩的小糕點,北風他們都退了出去,二人慢慢地吃著,天如墨色入水,一星一星地黑下去。

他默不作聲,蘇傾也不問他在王宮裡的事,素手專註地剝著一隻橙子,酸澀的清香濺在空氣里,她剝好了,小心地掰開一半遞給明宴,他掃一眼,移開目光:「自己吃。」

蘇傾不答話,伸出去的手還在空中執著地晃晃。

他接過來,抬眼瞥她,蘇傾正低著頭,對著橙子無聲地笑。

「西風。」他冷不丁揚聲喚,手帕仔細地擦了擦手指上的汁水,「去把窖里的酒啟出來。」

酒罈子上貼了一小塊紅紙,嘩啦啦地倒下來,香味極濃,飄在空氣里彷彿就能醉人。明宴給她斟滿一盞,又給自己倒滿一盞:「知道這是什麼酒嗎?」

蘇傾搖搖頭。明宴手腕轉動,晃了晃盞中瓊漿:「我發於市井,不懂這個,是老頭說養丫頭要埋一罐,可惜七歲遲了,不然酒味更濃。」

蘇傾的臉有些紅:「是我的女兒紅。」

明宴看著酒杯笑了一下,眼裡盛著惡劣的逆反:「當年我幫你埋進去,而今再幫你起出來,今日當婚酒喝了如何。」

蘇傾還未反應過來,酒盞讓他碰了一下,他已抬袖喝了乾淨,指節輕抹一下唇角。

蘇傾遲疑一下,也抬起酒盞,慢慢喝下去,整個肺腑都像燒起來了一樣。

明宴定定地看著她,低眼又斟滿了兩杯:「我喝一杯,你喝一杯,能行?」

蘇傾看了看酒面上倒映出的一支立燈:「可以。」

他眼底帶一點散漫的笑,似乎覺得她有趣,又喝滿了一盞。蘇傾看他喝完,剛喝了半盞,讓他奪了杯子:「行了。」

她抬起眼看他,眼底水汪汪的,讓酒辣出了淚來,瓊漿里泡過的嫣紅的唇,微微張著。

明宴又叫西風:「把府里的煙花搬到院子里來。」

西風背著劍跑過來,沒好氣地瞥了他身後的蘇傾一眼:「搬多少?」

明宴說:「全部。」

西風皺了皺眉:「那麼多麼?我們島國硝火不行,都是靠番邦供的,攢了這些年,過年都沒放過……」

明宴不耐地打斷:「做成煙火,不就是讓人放的。」

他專斷獨行習慣了,西風不敢惹他,和北風兩個合力把數十筒煙花搬出來,挨個兒擺在院子里。

明宴揪著蘇傾的衣服角,把她按在板凳上,給她肩上披了一件大氅,淡道:「你且坐著。」

蘇傾攏在大氅里,仰頭看他,不知他要做什麼,神情像只懵懂的貓兒。他輕輕拍拍她的頰,低眼嘲笑:「醉了?」

蘇傾反駁:「沒有。」

「沒有就看好。」

他彎下身,挨個捏出芯子來,手裡拿一根蠟,從第一個開始點,火光「咻「地一聲竄上天,火樹銀花迸濺開來,「砰」綻開一朵盤踞天際的花。

蘇傾仰頭一眨不眨地看著,煙花凋謝時,下墜的火星子好像流星,照著人臉俯衝下來,把人也燃成灰燼,可是它們在空中就消失了。

明宴彎腰點了第二個,第三個,一朵一朵璀璨的煙花「砰砰」地上了天,整個城鎮似乎都被驚醒了,卻不知是哪裡來的慶賀。家家戶戶趴在窗口上看,看著開在南國天際的碩大無比的煙花。

明宴也仰頭看著,看得漫不經心。火樹銀花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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