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點絳唇(四)

丟在台階上的竹簍是讓春纖撿回來的。她翻來覆去看了半天,笑了:「這個小竹簍我小時候編過,裝蛐蛐兒用的。」

蘇傾笑了一下。

俞西風小的時候最會斗蛐蛐兒,編竹簍麻利得很。那時候他很皮,笑起來兩個笑渦,不似現在像個閻羅王。

進了籠子的布谷鳥上躥下跳,長尾像個錐,頂得籠子左搖右擺。

她看出來這鳥是個野的,皮毛沾著林間雨露,不服關,就像滿臉矛盾的西風。

陸宜人披著衣裳,懸著枯瘦的手腕寫字:「王上把十二衛劃給了宋都統。」

蘇傾將鳥捉了出來:「王丞相的女婿?」

「嗯。」

陸宜人兄父都在朝堂,消息比蘇傾靈通。她願意像普通同僚那樣同蘇傾相處後,尚儀局的日子開始一天天順了起來。

「大司空肯答應嗎?」

十二衛是明宴的舊部,這些年一直對他俯首帖耳,聽他統帥,此舉是折了他半邊羽翼。

陸宜人停頓了一下,她對大司空還有些忌憚:「都統掌權,名正言順,王上站在丞相那邊,明面上只能答應。」

蘇傾點頭,陸宜人垂眼:「不過,聽說他回府以後大發雷霆,笞死了三四個通房才解氣,誓要與丞相不死不休。」

蘇傾蹙了一下眉,在她印象里,明宴從不揮鞭子,也沒有通房。「這種私事,旁人怎麼知道的?」

「壞事傳千里唄。」陸宜人輕輕一嗤,覺得與蘇傾聊天倒也不壞,她的聲細細柔柔,進退得宜,像涓涓流水。

核驗完最後一本賬冊,她伸個懶腰:「王上安撫大司空,給他賜了一樁婚。」

蘇傾眼皮跳了一下,心馬上亂了:「是荊家女兒?」

陸宜人看她一眼:「消息倒靈通。」

這些年,沒有高門貴女敢嫁大司空,一方面知道他不好女色,陰沉跋扈,難以討好;另一方面,大司空今日潑天富貴,烈火烹油,誰知道明天會不會跌下高處,死無葬身之地。

陸宜人收好東西:「是個六品小官,安撫……我看像羞辱。」

蘇把鳥往竹簍里一裝,從桌上起身,披上了外袍,春纖跟過來:「尚儀去哪兒?」

蘇傾笑一下:「我把這鳥放了,不必跟來。」

她出了門,隔了片刻,陸宜人皺起眉,叫住要出門的春纖:「蘇尚儀不是不讓你跟?」

春纖慌忙福了一下:「瞧奴婢這記性。」

陸宜人掀起眼,定定地望著她:「要是閑,把蘇尚儀的桌子幫忙收收。」

「……是。」

蘇傾站在迴廊上靜靜地等,站得兩腳發麻。

正是下朝時候,遠遠看得到對岸三三兩兩往出走的官,內宮是王上私產,女眷眾多,眾人避之不及,這裡面只有一個人敢穿過內苑湖景出宮,是王上稱之「位比王爵」的大司空。

忽而腿上一陣銳痛,蘇傾低下頭,手上拎著的竹簍貼著腿側,布谷鳥尖尖的喙正穿過竹簍的孔隙一下一下地叼她,勾破了她的裙子。

夏天的官袍輕薄,她把竹簍移開,支起腿,手指伸過去摸了一下,尷尬地穿過那處破洞,輕易地摸到了大腿的皮膚。

餘光瞥見一雙黑色靴子駐足,她抬起頭,不想是在這種情形下等到了明宴。華冠之下,他的容貌蒼白鋒利,難以接近。她撥弄了一下裙擺,慌忙站直。

俞西風看見了她手裡的籠子,臉上陰雲密布:「蘇尚儀,你……」

「明大人,」蘇傾搶先說話了,她仰頭看著明宴,明宴側眼望著湖面,眼底是漠然的光影,「荊小姐的婚事,請務必慎重考慮。」

在小世界裡,答應了這道賜婚,就是明宴犯錯的開始。從這場婚禮開始,他將徹底激怒王上,等燕成堇剷除了丞相這最後一道障礙,一個集權的帝國,不會再容許大司空爭輝。

俞西風很想上前打斷她,說一句「關你屁事」,可是明宴還未動,他不敢妄動。

明宴的眸光銳利,半晌,淡淡掃她一眼:「內闈女官,管好自己分內事。」

明宴拔腳離開,蘇傾在身後說:「這鳥住不慣籠子,帶回去放了吧。」

俞西風心跳著側頭,他有種錯覺,明宴的臉色比剛出來時還要冷淡,還要漠然。

蘇傾追了幾步,堅持把竹簍掛在俞西風背上的劍柄上。

俞西風徹底惱了,想把她甩開,可觸到蘇傾那一雙漆黑的眼,被震住了剎那,腳像黏在地上似的。那雙安靜的眼睛裡好像含了無限將說未說的懇切,同從前一樣柔柔地喊:「西風。」

蘇傾站在廊上,遠遠地看著二人走遠。竹簍提在俞西風手裡,一盪一盪的。

大塊的堅冰徐徐升煙,大殿里近乎陰冷了,燕成堇披著衣裳憊懶地靠在塌上。

「幾次了?」

「第三次了,還是在泰澤湖邊的廊橋上。」

王上盯著她看:「是他找蘇尚儀,還是蘇尚儀找的他?」

春纖跪著,跪得膝蓋發寒,她其實有點怕這空蕩蕩的死寂的大殿。

她懷念起有陽光的尚儀局,蘇傾身上有舒展的香味兒,筆尖蘸著硃砂,落下一行娟秀的小字:「陸尚儀是個好人。」

蘇尚儀,您也是好人。這世上,如有餘地,誰也不願當壞人。

「偶然碰到的,都是大司空先搭話。只說話,沒有逾矩。」

燕成堇慢慢地捏著眉頭:「下去領賞。」

待春纖退下,他抬抬手,站在門側的嬤嬤無聲地圍上來。他說:「定個日子罷。」

幾個嬤嬤對看一眼,遲疑道:「帝後大婚,至少需得準備一年。」

「就在大司空成婚之後一月內。」

「王上,時間緊促,恐禮數不周……」

燕成堇充耳不聞,下了塌,伸出手掌,在床側的牆壁上撫摸著:「這裡,抑或這裡,給孤鍛一道鎖鏈。」

日頭很大,曬得地面發燙。樹上的果子落地即化,變成一地黑紫色的黏液,一踩一腳的黏。

尚儀局門口立了一道纖長的影子,走近了才發現是抱著臂、目光銳利的陸宜人。

「春纖,該當值的日子,你去哪兒了?」

俞西風是準備扔鳥兒的時候發現竹簍底部的字條的。

剛拿出來,他「咦」了一聲,另外三個人馬上湊上來,幾個腦袋緊緊抵在一起,費力低辨識字條上面的小字:

「王上已非十二歲孩童,當以一國主人視之。有妻有子,即有軟肋,可做他人把柄。大司空為人恣睢,但絕非泯滅人性,否則不會救爾等於街市,多年來悉心教導。還請各位為大人考量。」

四個人幾乎是同時呼一口氣,吐出了一口夏日的燥熱。

南風沒好氣地扇著風:「不是已經與我們恩斷義絕了么?還伸這麼長的手。」

「大人二十八了還未成婚,她真狠得下心。」

「我倒覺得,她說得挺有道理的。」

幾人默了一下,紛紛點頭,恰逢明宴從屋裡出來,他們便一窩蜂地湊上去:「大人真的要答應賜婚嗎?」

北風說:「那荊姓女可丑啦,我可不要您娶她。」

四個人七嘴八舌地阻撓,明宴不勝煩擾,沉著臉徑自走出門:「都滾。」

西風發現,對這門婚事,明宴從頭至尾未發一語,剛這麼想著,便聽見明宴冷清的聲音:「俞西風,你過來。」

第二日朝堂之上,大司空明宴奉旨答應娶荊女為妻。荊姓小官,本來是曲意逢迎,聊表忠心,沒想到大司空真的答應,當即駭得跪伏於地。

明宴要請十日休沐,準備大婚,王上爽快地准了。

大司空府外車水馬龍的街市,這日空空蕩蕩。封街一日,只為一人。

大司空要親自挑些婚禮用品,無人敢近其鋒芒,唯恐被燒成灰燼。

明宴向來懶得做出平易近人的假象,就這樣倨傲坦然地享受著自己的特權。

夕陽平播,從窗戶進來,落在他淺色的、貓一樣的瞳孔里,給霜雪帶上些濃艷的顏色。他斜坐著,撐著頭,私袍華貴迤邐於地上,漫不經心地聽掌柜的說話。

「大司空要帶一條元帕么?」

掌柜的見他沒有傳說中那般難伺候,出手闊綽,膽子更大了些,嘻嘻笑著,「我們鋪子里的帕子用料是最好的,色白如雪,紅梅落雪地,多年不褪。」

明宴聽了這話,依舊是懶懶散散的,臉上沒甚春色,目光淡淡地落在他手上的木匣子上。

掌柜的一個一個地推開,指著上面不同的暗花紋樣一一介紹:「這個是『吉祥如意』,這個是『百年好合』,這個是『白頭偕老』,這個是『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掌柜聞聲抬起頭,明宴不知何時已經看著窗外。明艷的落霞在他蒼白的側臉綻放,他意味不明地笑一聲,嘲諷的,又像嘆息,「包起來罷。」

明宴四日後迎親,全城轟動。人們想看大司空娶妻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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