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江城子(十七)

他很高,這麼欺身一迫,擋住了姑娘的大半個身子。

秦淮低頭,抵在顧懷喻黑色長褲後的一雙白皙勻稱的小腿,中學生一樣踩了一雙樸素的白色休閑鞋,這鞋一撞進眼裡,他腦子裡「嗡」的一下。

蘇……傾?

手機自帶的鈴聲響起來,先是簡訊音,隨機又有語音電話,旁邊就是敞開的樓梯間,一串鈴聲帶上了迴音。

她好像掙動想著翻包,讓他把雙手並起來一抓,壓在頭頂。

「不許接。」聲音很低,散散漫漫。

蘇傾的一雙眼睛裡確實沒有醉意,臉上的紅是因為他離得太近。沒看出來,她還是個酒罐子。

顧懷喻低著頭,空出來的手壓在她唇上來回摩挲,「在外頭,不能說自己會喝,知道了么?」

這作態秦淮見過,混社會的街頭少年玩弄姑娘,熟練得很。

雖然他搞藝術的,不分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可是畢竟和普羅大眾有點差距,距離劣性底層則更遠。

他不敢相信這是一條戲重複十幾遍也沒怨言的、敬業而寡言的男主角,尤其他還是個會歌劇的高級藝術從業者。

他有一種感覺,好像有什麼野生的東西從顧懷喻那副冷淡高傲的殼子里脫出來了,眼前的這個才是最原始也最自然的那個。

蘇傾辯解:「是跟你們,才喝的。」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感覺那聲音也跟平時說話不一樣,彷彿春風呢喃。

「我們,」顧懷喻看了她一眼,「有『們』就不行。」

他低頭用嘴唇揉弄她的唇,又抬起頭,心平氣和地繼續解釋:」你能喝多少,五杯?十杯?接了第一杯,後邊剎不住。」

蘇傾兩頰生暈,酒精的作用下,他渾身的血流得都比平日快,似乎是忍不住,低頭狠狠□□她一番,「不聽我話,別當我經紀人。」

蘇傾一聽這話就要急,一把摟住他,玉筍樣的手指上,修剪得乾乾淨淨的圓潤指甲,掙扎地揪著他背後的襯衣。

秦淮的手「啪」地捂住了眼睛,轉了個身暈乎乎地往回走去:「好傢夥……」

拍攝結束,秦淮的工作還沒結束,瞪大眼睛督促著後期和剪輯。

《離宮》劇本改過之後故事較為凝練,鏡頭本來就少,秦淮還大刀闊斧地刪去冗餘,只留精華,剪下來剩了十九集,資方意見很大。

「現在市面上哪兒還有三十集以下的劇啊!最近爆火的那個,那麼點兒內容拆了七十八集,播了一個暑假才播了三分之一,賺的那叫一個狠。」

秦淮沒好氣地說:「怎麼沒有了?咱們就十九集,乾脆利落講完了兩邊都清凈。」

工作人員問:「資方那邊怎麼辦?」

「資方?我尋思著拍戲的時候資方也沒奶過我們啊,道具鸚鵡都買不起真的。」他煩躁地吐了口煙圈,「就讓他們認準我秦淮,以後再別找我了唄。」

做後期的大家都一片頹喪:「那我們過不了怎麼辦呀。」

「不可能。」好幾天沒過囫圇覺,秦淮眼睛裡滿是血絲,翻開手機開始找,茫然地找到了一個頭像,停一停,一咬牙開始腆著臉打字:「吳老師,我是秦淮,不好意思……」

不到五秒鐘,之前出事時吵得不可開交、說過要跟他恩斷義絕的恩師輕飄飄地回話兒了:「嗯,我先看看你拍出了什麼狗東西。」

他拿拳頭抵住發燙的眼眶,看起來像是在做眼保健操。

手機忽然一震,顧懷喻給他發了一條匯款信息。

一張銀行轉帳的電子憑證,一連串零上壓著鮮紅的橢圓形章:「後期做一做,帳記你名下。顧懷喻」

「都過來!」大家聽到導演滿血復活的揚聲叫喊,「有路了,今晚請大家吃火鍋兒!」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上天卻總為逐夢者開出綠燈。

五天後,顧懷喻去纖橙傳媒補錄配音。

秦淮戴著頭戴式耳機,像嚴格的音樂節目導師一樣,側耳聽著顧懷喻的台詞。

他的台詞念得很好,普通話標準,不吞音不含音,自帶那種沉沉的冷清。配長段台詞擲地有聲,短台詞配合氣聲,又纏綿悱惻。

「停一下。」秦淮卸下耳機,「剛才喊陛下那兒,情緒不夠。」

他指著屏幕上暫停的面對女皇的懷蓮:「太收著了。愛意,愛意在哪兒沒聽見。「

顧懷喻看一眼屏幕:「再來一遍。」

秦淮還是不滿意:「情人的呢喃會不會?」他敲敲桌,「你背著我們喊蘇傾是怎麼喊的?」

顧懷喻登時抬眸,銳利兇狠的眸光掃過了他,卻是虛張聲勢的,好似有片刻狼狽。

秦淮順著他的目光側頭望去,穿著天藍色布裙的蘇傾,就在玻璃窗外面站著等。

她聽不見裡面說什麼,看見兩個人齊齊看過來,就把手小心地貼在玻璃上沖他們笑了笑,黑髮烏眸。

那玻璃彷彿是一個結界,她站在結界里,水晶世界裡鎖著的安琪兒,正小心地觸摸這世界。

顧懷喻的台詞一遍通過,結束之後,兩個人靠在椅背上抽煙。

秦淮問:「下一部戲接什麼?」

顧懷喻說:「先休息一段再看。」

「也是。」秦淮笑了笑,「再難遇到演得這麼痛快的片子了吧。」

說不定以後再也不用跑龍套了。

「不要怪徐衍,人都有私心。不是誰都能像年輕時候一樣燒血條兒的。」

秦淮的小虎牙尖尖的,「我的血條兒還沒燒乾凈。當時我辛辛苦苦拍的第一部片子就給禁了,我到處找人理論。我老師勸我說,『秦淮,壯士斷腕,聰明一點。』我不肯,就跟他散夥了。我沒想到他竟然還肯幫咱們,幫完了,勸我說人要圓融。」

他笑了一下:「他說得挺對的,可年輕人那麼圓融幹嘛呢。」

「你知道蘇傾請我的時候,說什麼把我打動的嗎?」

顧懷喻說:「什麼?」

秦淮回憶蘇傾當時的神態,街邊露著光的防晒傘,塑料桌上安靜注視著他的女孩兒,眼睛裡有一片從容的光。

「她說,你們已經在最低點了,不怕輸掉衣裳。我想,那我還怕什麼。」

顧懷喻在煙霧繚繞中淡淡笑著。

蘇傾骨子裡有股軸勁兒,就像他見過的一種走路的機械人玩具,無論前面有什麼擋著,都堅持而不知疲倦地邁腳走著。

他憐她,敬她。

沉迷於她。

秦淮長嘆一聲,放空:「你拍部戲,媳婦兒都有了。我呢,哎,兩手空空。」

顧懷喻笑了一下。半晌,利落地掐滅了煙,打開手機:「我在山居看上一棟別墅,你看看戶型。」

《離宮》最終是以秦淮上學時的導師、電影學院吳教授實名推薦作品的名義被最大的網播平台買下,順利逃過了審核的大剪刀,三個月後就悄悄上線,首日更新六集,此後周更兩集。

上線第二天,蘇傾用電腦進入網播平台,在電話里聽著纖橙的負責人抱怨:「位置太偏了,連一個海報也沒有。」

她的目光迅速掠過成排的影視劇推薦,在左下角的角落裡,找到了不起眼的《離宮》。

「同期有三個古裝劇,都是大熱劇,壓得我們抬不起頭。播放量太慘淡,我們就不能周更了。你問問你們公司有沒有辦法,不行我們準備買熱搜了。」

蘇傾點開封面,看到了為數不多的幾條評論,大多是「踩」:

「原著好好的**改成言情,看了一眼簡介就看不下去了,光腚牛掰,你國國情666」

「我就是來看船戲的,快進了五集也沒有,委屈,走了。」

「我靠這女皇臉刷得太白了,大半夜嚇死我了。怎麼不請個年輕漂亮的女明星演啊。」

「色調好暗啊,服裝怪怪的。」

「只有我覺得男主角挺帥的么,但是後期要被強上啊啊啊接受無能,懷蓮你為什麼不去演一些正經劇呢~」

蘇傾說:「好,我想辦法聯繫一下。」

「酒香不怕巷子深」在娛樂圈不適用,一般情況下,新劇上映,男女主角的經紀公司是要出大力氣宣傳的。

可是不論是纖橙、羽煬國際、顧懷喻的工作室還是已經變成個體戶的李麗芳,都沒有一呼百應的能力。顧懷喻甚至連微博都沒有開通。

蘇傾專註地坐在電腦前,又把那幾條評論仔細讀了一遍。

她們的頭像是一些當紅男明星和可愛的漫畫少女,id後面跟著的後綴「99」「00」「02」,暗示著第一批看《離宮》的很可能是一批低齡的、還在上學的女性觀眾。

她忽然想起顧懷喻對領導說過的那句話:「定位錯了。」

定位確實錯了。

蘇傾腦中浮現出不久之前瀏覽到微博用戶年齡分布表,大部分用戶與這些觀眾是重合的,如果一個不喜歡這種風格,一百個也一樣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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