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宮》拍攝的最後十五天,集中了大量的外景戲。
秦淮對布景美術的要求非常苛刻,堅持拍真景。他對常用的ps背景深惡痛絕:「弄像九十年代的掛曆一樣,難看。」
「這個我們和村委會談好了。」
「一條魚」說,「我們這個劇免費給他們做旅遊宣傳,他們願意派嚮導指導我們上山、進竹林。」
就這樣,除了宮殿以外,群山、溪流、和古鎮里的竹林,也變成了免費的資源。
這一點,「一條魚」是從戲服上獲取的靈感。當初,秦淮把網路劇當做電影來拍,一有時間就畫場景圖,在導演的影響下,年輕的美工組不眠不休,自己趕製了主角的幾套重要戲服,請鎮子的綉娘幫忙完成,免費給古鎮快要消失的刺繡手藝打廣告。
手工刺繡和機器綉出的不太一樣,風格密實淳樸,針腳帶著山寨女人的野蠻勁兒,設計圖上寫意的金線圖騰穿在演員身上,好似張牙舞爪地有了生命。
年輕的劇組,自有年輕人摸爬滾打的辦法。
秦淮講戲的時候,點了根煙,氣定神閑地伸了三根手指:「故事精彩,畫面好看,氣質獨特,我們至少佔一樣兒,才能算及格。」
大家散去的時候,心裡都有種微妙的感覺,介於興奮和不安之間的情緒——這部戲,恐怕不止是及格而已吧。
——那為什麼不幹脆把三樣全佔滿?
從這一天開始,片場各個角落的飲水機旁,擺了大盒速溶咖啡,來來去去的工作人員取用隨意。
五月初,古鎮中的樹木鬱鬱蔥蔥,b組演員陸續殺青。剩下的工作人員,正聯繫自己的親朋好友進古鎮,客串群眾演員。
女皇與懷蓮的最後一段戲,就是群演最多、花費最大的一場外景戲。拍至收尾處,四五處爆破點烈火熊熊,火舌噼啪作響,煙霧在空中盪出重疊曲線,把濃密樹冠的形狀扭曲。
懷蓮向來一絲不亂的頭髮有些凌亂,錦衣華服也不太整齊,臉上的笑、眼裡的的光,都是虛浮散亂的,背後拖著一把劍,一步一步地走回寢殿。
鮮血從刀刃上流下來,積聚到了劍尖兒,在地上划出一道蜿蜒的暗紅曲線。
帝國宮傾。掩蓋在國泰民安之下的私慾和暴力,一旦脫離五指山,變成一場沒有底線的狂歡。
強權是一種畸形,強權壓抑之下的產物,追尋的自由竟也是畸形。
潘多拉的魔盒打開,小艾在這場大亂中如塵埃灰飛煙滅,懷蓮方知這是多麼可怕的一股力量。
他們不比女皇好多少,歷史不過是一種重複。
懷蓮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他的報復迂迴矛盾,使女皇昏聵、偏信、失去冷眼旁觀的能力。
退一步說,他只是使得女皇從神變成一個普通女人,她空無一物的眼裡有了像人一樣的東西,馬上被臣下嗅知。
既然女皇是同類,憑什麼不可取代?
懷蓮走進寢宮,一片燦爛的金子一樣虛幻的日光里,女皇坐在他常坐的塌上,冠冕滾落,額發散亂。
柱子上還釘著他上次射的那支箭,箭羽露在外面,他垂下眼,左手彈奏琴弦一樣,撥弄箭羽,發出「錚」的嗡鳴。
女皇安靜地聽著這金戈悲鳴,威嚴的臉上慣於沒有表情,但眼裡卻忽然有了荒誕的笑意:「懷蓮,你贏了。」
多麼荒唐,竟有一日,女皇向他認輸。
懷蓮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拖著的劍尖在大殿摩擦出金屬嘯聲。
高位者和屈從者的博弈,竟然是強權最先服輸。
喊殺聲湧入離宮,鮮血染紅溪流,火光漫上閣樓,詭麗的景,最後絢爛了一下,歸於塵土。
離宮別苑,帝王消暑去處,國富力強,方大興土木,征服自然。
離宮的所有奴隸,都是依附於強權而生。鏡頭倒放,倒到十四歲的小艾在溪邊戲水,而他從竹林經過,再倒,倒到懷蓮於夥伴馳騁於馬場,藍色的天上,慢悠悠地,飛著幾隻彩色的風箏。
——贏了,又怎麼樣呢?
女皇說:「你會成為這個國家的王。」
懷蓮笑了一聲,這沙啞的一笑如同動物瀕死的悲鳴。他的臉也如焚毀的景,最後艷麗了一下:「我為什麼要當王?」
女皇有些意外,同床異夢這些年,他們第一次如知己般互訴衷腸。
「那你,究竟想做什麼?」
懷蓮眼裡迷茫,還有狂熱褪卻後的灰敗和無趣,許久,淚盈於睫,化成了一個有些天真的慘笑:「我想當青羽衛。」
最初扣錯了一粒扣子,他花了大半生不得其法,不能倒回,最後縱火焚毀整件衣服。
沒解開的,化成了灰,也依然沒解開。
女皇的眼睛,在最後一刻,通達醒悟,貫穿古今,猛然湧出了屬於愛人的生動哀傷。
懷蓮拾起冠冕,戴回她的頭上。
女皇不再是強權的象徵,威嚴儀仗在她身上,突然變得萬分違和。
「陛下,」懷蓮的恨和嘲諷,最終變成了彷徨的憐憫,他長久地看著她,兩敗俱傷的獵人和獵物,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一樣的眼淚。
「如果要當陛下,就永遠不要成為愛人和母親。」
錚然一聲收稍。
秦淮先輕輕拍兩下掌,將這氛圍小心地戳一個窟窿,才對著擴音器喊停,「ok,很棒,休息一下。」
兩個人都沒有動。顧懷喻立在那裡,好半天,眼神慢慢鬆弛下來,像跑完千米長跑一樣,精疲力盡。
李麗芳沉浸在劇情中,好像已經情緒崩潰了,哭得泣不成聲,捂著臉把頭埋在膝蓋里,助理圍上去:「李老師。」
「李老師……」
秦淮皺眉:「下去下去,讓李老師調整一下。」
他跨過電線走到布景中,用力拍了拍顧懷喻的肩膀和背:「沒事吧?」
他對結尾要求嚴格,顧懷喻的長鏡頭重來了三四遍。這種戲拍到最後,情緒到了臨界點,對演員的身體是很大的考驗。
顧懷喻垂眸看著地板,秦淮遞了他一根煙:「沒你的好,湊合湊合抽吧。」
顧懷喻捏著煙,好像一時半會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半天才開口:「蘇傾呢。」
秦淮怔了一下,趕緊叫:「蘇傾!」
蘇傾在雜物旁邊坐著,一聽到秦淮喊,立即抱著保溫杯和礦泉水走過來。
她把礦泉水塞給秦淮,擰開保溫杯蓋兒倒了一小蓋,又從秦淮懷裡拿過礦泉水摻了點涼水,遞給顧懷喻,眼睛一直看著他:「小心燙。」
顧懷喻壓著袖子,接過來喝了,好像從一場大夢中醒過來了。
秦淮感嘆:「你這服務也太到位了吧。」他看著蘇傾從口袋裡掏出一顆奶糖剝著,瞪大了眼睛,「哎我說,有我的沒?」
顧懷喻很輕笑了一下:「那給秦導。」
蘇傾轉而把奶糖遞給秦淮,秦淮又嫌棄地擺手:「咦——小爺才不吃這種小孩吃的玩意兒。」
蘇傾覺得挺可惜,就放進自己嘴裡,濃密的睫毛垂下來,浮雪般的腮幫子鼓鼓的,惹人憐愛。她又掏出一顆,走過去放在李麗芳膝頭。
李麗芳已哭完了,紅腫著眼獃滯地看向前方,看見這顆包裝有點兒可愛的奶糖孤零零地躺在膝蓋上,一下子被拉回了陽光明媚的現實世界。
她感激地抬頭:「謝謝。」
蘇傾含著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顧懷喻看著蘇傾問:「拿我煙了嗎?」
蘇傾垂下眼,熟練地從手袋裡掏出小木盒,秦淮皺著眉:「少爺,您是多嫌棄我這煙啊?」
顧懷喻接過煙盒,無意中觸碰到她的指尖,掩住眼裡的笑意:「乖。」
蘇傾縮回手揣進口袋,耳根無聲地紅著。顧懷喻瞥見她濡濕的耳際:「熱不熱?先去化妝間坐著。」
蘇傾說:「好。」
秦淮不客氣地從煙盒裡抽出四五根據為己有:「別拿你經紀人打岔。」
顧懷喻借了火,半天,含著點散漫的笑說:「知道我為什麼抽貴的嗎?」
「為什麼?」
「想抽,又不想死。」
秦淮笑罵了一句。
二人面對面吞雲吐霧,顧懷喻忽然抬眼:「導演,可能要加兩場戲。」
秦淮緩緩吐出個眼圈,笑著揉揉綳得發疼的太陽穴:「嗯,我也覺得。」
大部分角色殺青,化妝間已經很空,空調吹著,每個毛孔都沁涼。化妝師戴上口罩:「顧老師,最後一場了吧?」
顧懷喻從鏡子里瞥向蘇傾,蘇傾正坐在沙發上低頭看電影,瓊鼻櫻唇,兩排垂下睫毛濃密:「不一定。」
化妝師說:「那還卸嗎?」她看了看鏡子,顧懷喻的妝不濃,他本身的五官立體,眉毛尤其漂亮,「顧老師,你這個眉毛是我畫過的最好畫的眉毛。」
顧懷喻默了一下:「我後面是不是沒了?」
化妝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