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江城子(十一)

蘇傾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秦淮趕緊斂了笑:「呦,生氣了?開個玩笑,沒什麼別的意思。」

蘇傾停頓了一下,轉身回屋。

「哎蘇傾,」他忙在背後喊,「你和顧懷喻都很敬業,你們就是純正的同事關係,別聽我瞎說哈。」

過了片刻,蘇傾竟然又回來了,手裡拿著一疊紙,走過來把秦淮擠到角落裡,大有地下黨接頭的架勢。

秦淮盯著她側臉半天,喃喃:「沒生氣啊。」

蘇傾的黑亮的眼看著紙面,指指列印紙表格里的第二列:「這些人,你認得嗎?」

秦淮低頭看她手上的表格,一行一行寫著密密麻麻的字,讓人用紅色中性筆畫得亂七八糟,批改作業一樣,有的叉掉,有的圈出來,壓在最上面的一張紙很久遠了,紙面有點泛黃。

蘇傾把手機後置燈亮起來,貼心地給他照著。

秦淮一目十行地掃了一眼,有幾個名字如雷貫耳:「這個,這個,這個,負責人風評不好,事兒多,愛刁難人;這個,團隊不錯,但是導演不行,喜歡揩女生油;這個,老闆發家前有性騷擾案底……」

他忽然皺起眉不說了,蘇傾的呼吸也微微停頓了,她很聰明,片刻就懂了。

秦淮指出的這幾個,無一例外,都已經被紅筆叉掉了。

很久之前,她就不知道顧懷喻接戲是以什麼為依據的,怎麼能那麼快而決絕地做出選擇,直到現在。

秦淮往後一直翻,這裡面有些人和公司名他聽說過,有些是根本不認得的,看著上面肆意的叉,越翻越覺得心驚:「沒看出來啊男主角。」

蘇傾咬著唇,指尖在屏幕上跳躍,飛快地打出「繆旗天」三個字。

屏幕的藍光照在她臉上和眼睛裡,黑字介紹「刷」地載入出來,往下一拉,迅速拉到「親屬」一欄:

「長女繆鳳兒,現為繆氏集團總裁,集團涉足食品、服裝、新媒體等多個領域……」

「與現任妻子所育二子繆雲,為鴻飛、紫涵、毓華傳媒、眠雲國際四家影視公司控股股東……」

——請問先生小姐是東廳還是西廳呢?東廳是繆小姐的場,西廳是繆公子的場哦。

——西廳。

——毓華的陳立,可以刪了。

秦淮還站在一旁吹著夜風翻那沓紙,發自內心地慨嘆:「太可怕了。人不在江湖,手掌江湖事啊。」

所有混亂的聲音畫面,讓一陣鈍重的響聲打斷。

顧懷喻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遠遠地倚著另一邊的陽台欄杆,懶洋洋地看他們,手掌拍拍著欄杆,聲音順著金屬管傳過來,震到秦淮身上:「十二點了。」

秦淮讓他震得趕忙跳起來,笑嘻嘻地把水果拎起來晃一晃,回頭對著蘇傾做了個「自求多福」的口型:「謝謝,小爺走啦。」

陽台上只剩蘇傾和顧懷喻遠遠對立著。他看見蘇傾一雙漂亮的手伸進文件袋裡,妥帖地把列印紙的每個邊角撫平,她低著頭,長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毛茸茸的陰影,安安靜靜的,一點兒都不看他。

「蘇傾。」他輕輕喊一聲。

蘇傾一頓。她發覺顧懷喻叫她,多半沒什麼要緊事,帶著一種逗弄小動物的戲謔,好像故意讓她抬個頭、應個聲,他就覺得愉悅得很。

她偏不抬頭,垂眼專註地扭門鎖,把那圓形的門把手鎖上又扭開,還用紙巾仔細擦了一遍:「十二點了,還不快睡。」

拍戲後期很艱苦,李麗芳一共進了三次醫院,人有些浮腫。臉上的蠟黃,化妝師遮都遮不住。她拿面鏡子,一有空就反覆地補妝,情緒非常焦慮。

秦淮說:「別補了李老師,你這個狀態正剛好啊。」

李麗芳放下鏡子,焦慮地問:「真的嗎?」

蘇傾得了空,坐在凳子上看戲,她看到女皇那張無堅不摧的面具臉上,因為憂愁和恐懼有了裂痕,一旦有了裂痕,神便不再是神,衰老和死亡將接踵而至。

秦淮閉了閉眼,分鏡畫面在他腦子裡飛快地過一遍,用力一拍巴掌,臉色嚴肅起來:「就這樣,來,準備開始。」

其時正黃昏,窗戶外面是暖黃的光線,遮住了有些可惜。蘇傾伸出手,把窗帘捲起來,監視器中的畫面在不知不覺中變了顏色。

秦淮剛準備開始,看著這片光愣住了。

太漂亮了,太完美了。

從前的布景是浮世繪,黑色幕布做基底,大量高純度色塊交匯碰撞,綺麗詭異的一場東方魔術,拍至此刻,畫面剎那間有了溫度,卻是沐浴在一片虛幻的聖光中。

離宮的世界將要土崩瓦解了,這一場戲,就是最後的粉飾太平。

無數思路靈泉一樣從腦子裡井噴式地冒出來,不知道該與誰分享:「蘇傾,你學過畫畫兒嗎?」

蘇傾微笑著搖搖頭,安靜地坐回了角落。

秦淮揉著太陽穴,覺得十幾天來積累的疲倦和靈感枯竭一掃而空。

他深吸一口氣,心裡有了一個悲壯的模糊的影子——秦淮的代表作不再是《永江八艷》,從今以後,就是《離宮》。

他掃視了一眼在場的所有人,沉聲說:「來,男女主角準備。」

布景中的顧懷喻回頭看著蘇傾,好像畫中人遠遠注視著畫外人。

她喜歡光,無數次他見到她伸出纖細的手臂仰頭把窗帘拉開。可她永遠坐在陰影里,一堆雜物旁邊小小的一個影子。她坐在那裡安靜地等,牛仔褲膝頭擱著一個保溫杯,一瓶礦泉水,一切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在她那裡都能得到答案。

金黃色的帳幔中間,女皇身披玄色綉金龍龍袍,翹起的披肩,如同蝙蝠的一對翅膀,她拿起弓箭,一道光從金色的弓箭上飛掠而過。

女皇與懷蓮的對手戲是漸入佳境的。開始時,女皇眼裡什麼也沒有,而懷蓮匍匐於地,他們在同一個畫框里,卻好像對著空氣演戲。

直到第一場含蓄的激情戲,懷蓮總算明白,至高無上的女皇與別的女人,也沒有什麼不同。他開始有了不平,有了怨憎,有了生理優勢和心理劣勢的矛盾割裂感。

他們每親密一次,這種割裂感就增加一分,二人的互動增強一分,直到最後,萬千情緒沉釀成一壺酒,被二十四歲的小艾無意中點燃。

「不是這樣用的。」他走過來,奢靡衣袍下的手伸出來,輕輕撫過這把長弓。

懷蓮越發瘦了,眼裡的星火卻越發璀璨,他燃燒自己的心血,也燃燒著整座離宮。

「哦,我忘記了。你原來曾是青羽衛的。」女皇垂著眼,輕描淡寫地回憶,「你來拉一下看看。」

懷蓮伸出手臂,曖昧地擁過她的身體,女皇眉心微跳,卻縱容他的僭越。

她的一切,得來的太過容易了。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匍匐在她腳下,所以才會被懷蓮眼裡的掙扎和矛盾吸引,他的靈魂一半屈從,一半負隅頑抗,她從中找到了一絲棋逢對手的快意,既想將他馴服,又期望看到他不馴的樣子。

懷蓮的手握著女皇的手,弓咯吱咯吱地張到最大,箭頭瞄準殿中金柱,懷蓮的雙眼慢慢眯起。

女皇說:「先不要放箭。」

懷蓮笑了一笑,手微微一松,羽箭「倏」地竄出,釘入柱中,女皇微微一驚,懷蓮握緊她的手,將她抱在懷裡。

「大膽。」女皇感到危險的同時也感覺到了安全,這種安全竟然來源於身後的奴隸。

「陛下治臣死罪。」懷蓮笑著跪下,他的臉,他身上的氣息,濃醇得揮散不開的詭麗。他有足夠的把握,篤定女皇不會怪罪。

女皇的面具碎裂了。

女皇和懷蓮,究竟誰先輸掉這場遊戲?

蘇傾想,也許是女皇。

懷蓮心底有恨,恨支撐著他不擇手段地從泥沼中爬升,看著敵人死去,而女皇心底什麼也沒有,只有不敗之地的寂寞煙雲。

六點鐘,總裁辦公室下班時間。

陳立敲敲門,反坐在辦公桌上的秦安安跳下來,挽了挽頭髮,踩著高跟鞋「咚咚咚」地離開,手上拿著一盒沒吃完的冰淇淋球。

坐在桌前的繆雲拿紙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

「行啊你。」陳立回頭看著走廊里遠去的窈窕身影,「夠辣的呀。」

繆雲笑一笑:「知道我看上她哪一點嗎?」他轉了轉椅子,「聰明,心裡有數,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我要什麼。」

陳立坐在他對面開玩笑:「那得了,既然這麼滿意,你就長期發展一下。那個要不算了吧。」

繆雲從他手上把一疊文件搶過去,他平時工作忙,感情吃快餐多,很少走心。看到陳立,他才會想到謎一樣的蘇傾。

除了外表的美麗肉眼可見,她的一切都藏得很緊,這是他頭一回對女人的好奇大過了原始本能。

「其實我也不是非要她不可。」繆雲淡淡地說,「我只是很好奇,她為什麼這麼抵觸我。」

還有,她與顧懷喻到底是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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