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江城子(五)

秦淮拍了兩個小時蘇傾,拍到天色漸暗,街邊華燈初上,他才心滿意足地長舒一口氣,眼睛還沒離開單反屏幕,反覆摁動按鈕查看著相機里的照片。

蘇傾赤腳站在地上,腳已經凍得發青,見秦淮拍完了,一聲不吭地穿上鞋襪,走到秦淮身邊來:「我要給你多少錢?」

秦淮怔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約拍費用,他以為蘇傾是故意裝傻,可那雙眼睛裡的天真居然那麼理所應當。

他隨便瞟了下路邊,指著一家咖啡店的室外傘:「你請我喝杯咖啡算了。」

兩個人拉開椅子,面對面坐下。蘇傾感覺手機一震,低頭一看,竟是顧懷喻來的電話,心裡馬上亂了一拍。

平時他很少給她打電話,除非她上班遲到,或者在約定的時間沒有出現。

她怕有急事,馬上接起來,那頭的顧懷喻卻沒有說話,她屏息聽了半天他輕輕的呼吸聲,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馬上回去了。」

好像她知道他想問什麼一樣,明明他什麼也沒說。

顧懷喻聽著,居然平靜地「嗯」了一聲,利落地把電話掛了,只是聲音比往常低啞。

對面的秦淮不知什麼時候不玩手機了,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的手機屏:「查崗了?」

蘇傾說:「是老闆。」

「行吧。」秦淮靠在椅子上,覺得她真能沉得住氣,「沒什麼別的想跟我說?」

其實他已經快要答應她了,他覺得蘇傾這個人有意思,她願意這麼捧著的人,一定也有意思。但他還需要一點理由來說服自己。

「《秋蟬》么,我看過。徐衍的作品,我都仔細研究過。」他輕描淡寫地打斷了正在往外掏碟片的蘇傾,「你不要覺得顧懷喻沒有人認得。這部片子,業內研究它的人很多,他演得確實很不錯。」

蘇傾掏簡歷的手也頓了一下,有些無措地看著他。

秦淮說:「顧懷喻是個苗子。可惜呀——哎,你知道徐衍老頭兒為啥從來不提秋蟬嗎?」

他頓了一下,俏皮地笑出一對小虎牙:「因為他摔跟頭了呀,讓市場教做人了呀,這不麻溜兒地回去拍他掙錢的商業喜劇和古偶了嗎?」

蘇傾像個學生一樣認真聽,秦淮往椅背上一靠,笑也斂了:「顧懷喻也是一樣,沒有紫薇星,沒有提款機,身段兒放下,紅是碰運氣,要是追求夢想,就得往死里熬。」

「我呢,是搞藝術的。我看不上那些個臭魚爛蝦,搞不了好東西,小爺我就不伺候了。」秦淮雙手抱臂,笑著看她說,「夢想是要用麵包支撐的。你選了我,就知道以後那是一條什麼路。可能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們經紀人不是都喜歡為藝人考慮利益最大化的?我勸你想好了。」

蘇傾垂下眼,從包里慢慢掏出那本《秦宮秘辛》遞給秦淮,看著他翻書時擰成一團的眉頭,就知道踩在雲端的鬼才導演,從沒接觸過這種亞文化。

蘇傾說:「顧懷喻,他也是高開低走。」

秦淮的心顫了一下,蘇傾這個「也」用得過於聰明,一下子調動起他骨子裡那點兒驕傲和不平:他與顧懷喻相似的經歷,還有他半路夭折的理想。

她的目光落在書簡陋的封皮上,安靜柔和:「我們現在已經在最低點了,我們不怕輸光衣裳。」

六點鐘的太陽,冰水裡泡過的一樣。蒼白的太陽光透過藍色的環,把弧形的影子投在蘇傾眼皮上。

蘇傾早早醒了,像個小孩一樣透過圓環看窗外的的天,幾隻麻雀化成黑點,在枯樹枝之間亂跳。

秦淮接下《離宮》,纖橙的編劇團隊也已經把劇本一稿發到她的郵箱,手機里還有陳立發來的幾條鏈接,是一些業內大佬的新聞,他提醒說:「這幾個人都會在場,你一定要來啊。」

諸事進展順利,在圓環上表現為前進的一段藍色水紋。

她的食指撫摸著圓環上長長短短的線,她意識到,原來這些線是刻度,每五個單位一條長線,就像這個世界的米尺一樣。

蘇傾趕在早高峰前去了顧懷喻的工作室,開門的時候顧懷喻掃她一眼,什麼也沒說,儘管她比上班時間早到了一個多小時。

陰天的早晨稍暗,客廳里燈還亮著,她注意到茶几上立著一個挺挺的白色紙袋,上面印著某個奢侈品牌的logo。

顧懷喻起了,但不太清醒,坐在電腦桌前隨意地打了兩把遊戲,他玩得很不專註,死了之後就把耳機隨手撂在桌上,椅子一轉,看見沙發上的蘇傾。

她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等,手放在大腿上不安地扭著,黑眼睛亮閃閃,好像有什麼事等著與他分享。

顧懷喻走過來,垂眼:「怎麼了?」

蘇傾從包里掏出一隻硬碟塞給他,硬碟里拷貝了錄製版的《永江八艷》。

顧懷喻感受到了她的興奮,蘇傾罕見地沒藏住心中的喜悅,烏黑的一雙眼睛在笑,語氣好像小孩子在邀功:「認識一下你的導演。」

顧懷喻把硬碟接到電腦上。蘇傾這才注意到那隻白色紙袋下面還壓著兩張紙,是那天她列印出來的請柬。

她的指尖剛碰到請柬,就聽見顧懷喻的聲音:「一會兒試試。」

他只是把硬碟接上,並沒有打開看,這會兒腰倚著電腦桌立著,側臉對著她,嘴裡叼著根新煙,眼睫垂著,沒有急著點煙。

蘇傾斜過紙袋,裡面是一條柔軟的杏色裙子,有點不太確定:「給我的?」

顧懷喻懶散地笑:「不是想去人家的生日宴嗎?禮服工作室報。」

蘇傾還在紙袋裡面撈,只有一件裙子,吊牌垂在她手背上:「那你去嗎?」

顧懷喻含著煙,看著她笑,淺色的瞳孔泛著一點兒嘲笑的光:「你去檢查一下我的衣櫃?」

蘇傾說:「不用了。」暈紅無法控制地從脖頸升到臉頰,把裙子揉成一團抓在手上,扭身去了洗手間。

最像一個工作室的地方,大約就是這個分隔男女、兼做更衣室的大洗手間。

長條皮椅正對著貼在牆上的全身鏡,頂燈瓦數很足,把她露出的肩膀和脖頸照得好像要發光,淺杏色無袖小禮服裙,微微勾出了她的曲線,安全卻不顯保守。

裙角還是微蓬的,倒把她襯得顯小了幾歲,鏡子里的人略微緊張地呼吸著,兩頰泛紅。

蘇傾赤著腳,穿著裙子在工作室里茫然走來走去:「我沒帶高跟鞋。」

顧懷喻坐在電腦前,眼睛看著屏幕,默了一下才說:「我床底下有,自己找。」

蘇傾怔了一下,推開房間們。顧懷喻的東西很少,卧室對於他只是個湊合一夜的宿舍,屋子裡空蕩蕩的,冷風把窗帘盪起來,沒有人氣兒。沙發床底下,果然整齊地擺著一雙綁帶的綢面細高跟。

蘇傾坐著他的床,俯身穿上鞋子,打蝴蝶結的手指都有點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還真的有。」

顧懷喻的目光稍稍錯開屏幕,手指已摸到了褲子口袋裡的煙盒,但只是摸了摸稜角:「年會的時候你放這兒的,佔地方,幫你收了。」

蘇傾踮著前腳走過來,盡量不發出聲音,微蓬的裙擺下又細又白的一雙腿,腳踝讓芭蕾舞鞋一樣的綢帶纏繞,細高跟好像天生為她打造。

顧懷喻靠在椅背上,側眼看她,目光很淡:「行,下午就這麼去。」

蘇傾說:「好。」從沙發上撿起了長外套,套在了外面。

屏幕上的《永江八艷》還在片頭暫停著,他等蘇傾靠過來,慢悠悠地問:「你看過了?」

蘇傾說:「沒看完。」

「看哪兒了?」

她回憶了一下睡著前的畫面,伸手指了一下進度條。

顧懷喻直接把進度條拖到她指的位置,點播放鍵,屏幕動起來了,他單手把旁邊的椅子拖過來:「坐這兒。」

蘇傾坐在他旁邊,不敢挨他太近,一邊看一邊簡要介紹了一下秦淮的情況。

顧懷喻看著屏幕,沒作聲,側面可見他高挺的鼻樑和一動不動的睫毛,蘇傾知道他看片子認真,也不再說話了。

昏暗的畫面里,按摩床上站街女的長髮狂亂地晃動,有時候淫穢與藝術只一線之隔,鏡頭拉進了,照出她漠然毫無波動的眼,眼角卡粉的細紋,眼珠倒映著玻璃茶几上面倒扣著的相框。

鏡頭又切到茶几底下,透過玻璃看到了照片的正面,女人抱著她女兒在公園前面的一張合照。喜迎國慶的斑斕大花壇前面,任何一對母女都會笑得這麼開心的。

蘇傾感覺心裡沉甸甸的,同時感覺那種沉甸甸的感覺下移了,小腹痙攣了一下,隨即像是刀片攪動似的劇痛起來,一陣又一陣。她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咬住嘴唇睜大眼睛。

原身是個孤兒,沒人像她娘一樣教她保暖,所以她從十六歲開始痛經,因為工作強度大又不注意身體的緣故,痛得越來越厲害。

這一次經期提前了小半個月,大約是因為她昨天赤著腳在室外拍照,凍著了。

她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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