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雀登枝(十九)

坐在餐廳里,蘇傾才注意房子外那片香草花田改種了玫瑰花,女僕的花就是從那兒摘來的。

賈三解釋道:「少爺不喜歡那日本女人留下的味,那些香草全換了,屋子裡也重裝過了。」

蘇傾問:「二少爺和鶴知呢?」

「那兩個人精,您還擔心他們?」賈三撇嘴,「他們供著六姨太太的福壽膏,可不是白供的,養著六姨太太,就不怕少爺飛到天邊。這不,花了兩棟大宅子,才把六姨太太給換回來。」

說什麼來什麼是的,女僕忽然從樓上噠噠地跑下來,兩手交握地站在蘇傾面前,嚅囁:「太太,老六姨太太想叫您過去。」

蘇傾怔了一下。賈三說:「煙不夠抽你不會給她拿嗎,還要勞動太太?」

女僕說:「不是,不是,她一直發脾氣,問將軍是不是成親了,怎麼成親也不告訴她一聲,還說……哪有媳婦過門不拜婆婆的,真是……真是沒規矩。」

蘇傾臉皮薄,臉馬上就通紅一片,賈三有些惱了,氣就撒在女僕身上:「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使喚太太?這家裡你到底聽誰的?」

眼見著女僕要哭,蘇傾忙起身:「我去一趟吧。」

賈三小聲攔她:「不用理她,煙抽多了發瘋呢,等少爺回來她就不敢作了——還嫌成親不告訴她,她養過少爺沒有呀。」

蘇傾心裡還是不安:「我去看看,待不住了我再回來。」

六姨太太住在頂層閣樓,外頭是坡屋頂,裡頭的天花板是傾斜的,蘇傾一眼就看見上面結的亮閃閃的蜘蛛網。門沒關緊,女僕就站在外面守著。

屋裡很暗,懸了很多紗布剪成的帳幔,一股濃郁刺鼻的香味凝在房間里。

這些紗幔毫無生機地垂著,蘇傾站在帳幔外面輕輕開口:「婆婆,我是蘇傾。」

她想像中的斥罵沒有到來,根本沒人應她。她等了一會兒,掀開帳幔走進去,房間里擺的是舊式傢具,褪了色一般暗淡,籠在這灰暗的濃香里,也彷彿溺死了一樣。

她走著,好不容易辨到了雕花的木床,床上也掛著帳幔,半遮半掩地漏出一個倚著躺的人影,這人穿著旗袍,連那旗袍的顏色也是灰濛濛的,火柴棍一樣的手臂從松垮的衣服里支出來。

蘇傾又說:「婆婆,我是蘇傾。」

片刻的安靜,好像死了一般一動不動的六姨太太,喉嚨里發出了沙啞的聲音,好像砂紙磨了木頭桌。她長長地出著氣:「你來,與我把帘子掀開。」

蘇傾在床邊蹲下,白色紗簾一點點卷上去了,床里床外彷彿顏色不同的兩幅畫,雙雙同時展開。捲簾子的手白皙,手臂纖細,暗紅色的旗袍上,巴掌大的鵝蛋臉,櫻桃小口,烏黑眼睛,細細的眉溫柔秀氣。蘇傾也一點點看清了裡面的模樣,如同木頭刻出來的一雙乾癟的手搭在床頭,慘白如紙的臉,她的臉頰凹下去,顴骨聳立起來,一雙無光的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兩廂無言,蘇傾卷著帘子垂著眼:「對不起,兒媳來遲了。」

六姨太太漠然盯著她,驀地笑了,笑得無聲而詭異,露出一口掉得參差的牙齒和萎縮的牙床,彷彿畫書里吃人的鬼。

半晌,一支煙桿伸過來,那沙啞的嗓子又響:「你,幫我點上。」

蘇傾雙手接過來,不知道怎麼點,她見過楊老頭抽旱煙,就把那煙葉子捏了,原樣炮製。

六姨太太目光直愣愣地盯著她的手看,這樣一雙白嫩漂亮的手,點煙嫻熟麻利,好像是在勤勞地紡紗、繡花一樣,好像只因為這個,她就有點滿意蘇傾了。

六姨太太木著臉吸煙,風中枯葉似的身子熟練痙攣著,旗袍跟著哆嗦。她抽得多了,已經不像蘇煜那樣會露出飄飄欲仙的表情。

蘇傾立著,暗暗在屋裡找茶壺,因為她幼時是學過敬茶的。正想著,六姨太太已抽完了,捏著煙桿,掙扎著下了床。

六姨太太似乎許久沒走過路了,胯骨都發出咔嚓響聲,好像一具易散的骨頭架子。她一步一搖地走到了那座破舊的妝台邊,用顫顫的手抹了一把鏡子上的灰。

一小塊的清明,倒映出她脫了形的臉。仔細看去,她的眼睛是很美的,貓兒一樣的淺褐色,葉芩那雙凌厲又淡漠的眼,原是隨了她。

「蘇傾,是吧?」六姨太太望著鏡子,忽地道,「你會梳頭?」

蘇傾把桌上缺了半塊的梳子拿起來,幫她把盤起來的頭髮拆開,「是要重新盤發?」

因為常年營養不良,她的頭髮乾枯發黃,纏成一團,六姨太太忽然伸出枯瘦的手,握住她的手腕,手指習慣性地抖著:「不梳這個。編辮子,會嗎?」

蘇傾怔了一下,一根辮子,是沒出嫁的鄉下少女的髮型。

蘇傾捋著她枯草似的頭髮,六姨太太長久地默著,忽然開了口:「我年輕的時候,也像你一樣美。」

她咧開嘴,露出那一口參差不齊的牙:「可我,骨頭太軟。」

她輕柔摩挲著手裡的煙桿,好像在撫摸情人:「對,要是不軟,怎麼給它纏了一輩子?」

她的頭髮經不起拉扯,一把把地落在蘇傾手背上,蘇傾急得背上生汗,還是難以擰成一股。

「編不了了吧?」六姨太太笑,蘇傾發覺她的眼睛變得那樣的亮,原來是含了一點淚。她說:「編不了,那就算了。」

她極慢地打了個哈欠。抽煙的人,總是愛一下一下地打哈欠,打完哈欠,她的淚便多了,盈盈地懸在眼裡,讓人錯覺這雙原本美麗的眼睛又有了神。

她縹緲地笑著:「真不知道,我這樣的人,怎麼能,生出一個骨頭這樣硬的兒子。」

話音未落,她手一松,煙桿「啪」地一下摔在地上。

蘇傾一驚,想去替她撿,不知那煙桿什麼材料做的,竟已斷成兩截了。

門也同時讓人「咣當」一聲推開,彷彿有一陣凌厲的風卷進來,蘇傾的手腕讓人一抓一帶,手上的梳子也跟著滾在地上。

葉芩將她拉到背後,漠然望著六姨太太:「我的太太,是給你梳頭用的嗎?」

六姨太太不說話,她還直直地看著鏡子,好像還沉浸在剛才的疑惑里。

葉芩不待她回答,抓著蘇傾的手下樓去,六姨太太這才啟唇,鏡子里,蜿蜒的淚從臉上慢慢地落下來,落在妝台上,砸開一朵塵埃。

「好好過吧。」

蘇傾聽見了,不由回頭去,可層層帳幔把她的視線封住了。

前面,葉芩拉著她走,渾身落在光里,背影那樣有力,大約趕來得急,背上濕了一小塊,透了襯衣。

到了二樓,他才回過頭來,一把將她抵到牆上。

背後是一副油畫的金屬畫框,硌得她皺了一下眉,他即刻注意到了,抓著她往平整的地方挪了挪。

他容色冷淡,眉宇里已有厲色:「誰叫你你都去?」

驟然伸出手指,捏住她左邊耳垂懲罰地揉了兩下:「耳根子這麼軟的?」

登時揉得蘇傾臉都紅了:「我下次同你說過再去。」

葉芩一見她那模樣,一聲不吭地摸出煙來,側過身對著窗口點,逆著光的側臉像刀雕刻出的:「沒下次了。」

蘇傾半天不應聲,葉芩扭過來,卻見她垂著頭,正盯著他手裡那個滾輪式打火機看。

他把火機抬起來,咔噠點了一下,不經意地睨著她的神情:「喜歡這個?」

蘇傾沒說話,可她那雙希冀的眼睛騙不了人,他手掌一伸,火機遞到她面前:「拿去。」

蘇傾只巴巴看著,不敢接,葉芩把煙掐了,拉開她的手給她放手心上,忽地心裡一動,低聲說:「你玩一個給我看看?」

蘇傾剛才看他怎麼用,學得極快,指頭轉著那齒輪,啪嗒一下火焰升起來。天太亮,只有那點藍焰看得清楚,剩下的,全化作兩抹跳動的光,映到了她黑色的沉靜的眼睛裡。

葉芩想到他要幹什麼了,彎下背把煙湊上去,表情鬆動開來,頭一次覺得她給的火像是鴉·片葉子,他就是那急不可耐的癮君子。

可吸進肺里,仍覺得不是滋味,他飛快地掐了,俯身吻上她的唇,蘇傾安安靜靜地望著他,他剋制自己,只留戀地碰了一碰就離開,手指點點讓她緊捏在手裡的火機,垂眸道:「往後不抽了,你管著。」

蘇傾得了個金屬火機,緊緊握在手裡,眼睛裡既有天真的孩子氣,又有勾人的迷濛。

「好。」

二丫是晚上搬來的。賈三幫她把行李抬上樓,她第一次住這樣豪華的房間,不由得驚呆了。

蘇傾進屋的時候,她正緊緊抱著一個女僕,把頭靠在人家懷裡。蘇傾忙道:「二丫,快鬆開。」

二丫好似在女僕懷裡深深吸一口氣,比劃著自己的腰嘆息:「原來大家都不是一個桶。」

女僕們都年輕,讓她逗得咯咯笑起來,怕惹惱了客人,紛紛捂著嘴下樓去了。

蘇傾彎腰給她把床鋪好:「搬了一天累了吧,早些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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