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雀登枝(十一)

天蒙蒙亮,外頭狗吠三兩聲,蘇傾就跑出了門。

剛睡醒殘留的一小抹紅,印在白而纖巧的臉上,好像掃了淡淡的胭脂。

清晨的湖面上起了一層濕冷的薄霧,蘇傾早了近半個時辰出發,可臨到湖邊,霧中已經有兩道朦朧的影子。

其中一個見了她來,指指她,坐著的那個扭過頭,披著滿身晨露望著她,好像在檢查她跑沒跑。

船下午就開動,汽笛聲一響,旻鎮的葉家就四分五裂,如朝露騰空。

蘇傾站到了葉芩面前,看見葉芩懷裡放著一個滿噹噹的牛皮紙袋,就從口袋裡鞠出十幾個小香包,轉身倒在賈三手心:「要是睡不著,就掛一隻。」

一股混合著葯香的清香,賈三見那香包上的布料都是衣服邊角料,連夜趕出來的。這是旻鎮的布,旻鎮的香草,旻鎮的姑娘。

蘇傾看見他眼圈發紅,沒逗他說話,剛轉過身,懷裡冷不丁被塞了一大包東西,她下意識伸手托住,沉甸甸的,是那個牛皮紙袋,一股帶著熱氣的香甜衝上鼻尖。

一道陰影籠罩了她,葉芩站得筆直,骨節修長的手蓋在紙袋上面。

「不許給別人,也不許給狗。」

說完,他把手拿開,袋子裡面滿噹噹個頭飽滿的栗子露出來,每一顆當中拿刀楔開一條縫,在蜜糖爆炒中綻開澄黃果仁的肚皮。

蘇傾懷裡抱著牛皮紙袋,他忽然發現她手背上燙紅的傷痕竟然已經全消了,白皙的,能看到淺青色的血管。是一雙時常泡水的手,手背好似一層細膩的雪霜。蘇傾說「謝謝」,耳朵尖上的一點紅,盤繞不去。

別人給她的傷害,一夜之間便抹去,可是愛與歡愉,在她身上卻久久不散。

他想,要是親吻她,從上至下,一寸一寸,把她整個兒地浸在愛里,會怎麼樣?

……

蘇傾聽葉芩交代,清晨的風帶著濕氣掃過脖頸和肩膀,可是懷裡甜香的熱氣,不住地往臉上撲,弄得她的眼睛也有點潮濕。

他堅持站著,額頭上漸漸生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看著她時,眼睛裡似乎也有一層霧,這霧混沌如夢,似乎又愛又恨:

「只許你自己吃,一次不要吃太多。」

「聽到了嗎,蘇傾?」

船開走了。旻鎮上的葉家老宅幾乎成了個空殼。

瀑布邊的霧散了,蘇傾再也不到湖邊去。

太陽曬著他們常坐的那塊石頭,石頭上偶爾有隻小甲蟲爬過,針樣細的腿總是打滑,只好張開翅膀飛走了。

蘇傾每天晚上擦拭脖子上的圓環,圓環停留在那個彎上,幽藍的,水紋一樣一閃一閃。她想起葉芩那根冰涼的寶藍色鋼筆撩過她的頭髮,拿根樹枝在地上學他寫字,等學得一毫不差,再去陰涼處放著的紙袋子里剝栗子吃,她捨不得太快吃完,一天只吃五顆。

原來栗子是這麼甜的。

葉芩去平京六年,沈軼去邊關也是六年。

當時她沒能等夠,這一次,大風刮來,她把雙腳作根扎在土裡,也一定會等。

葉家如黃粱一夢散,旻鎮人津津樂道好些日子,蘇煜第一個幸災樂禍,但也總算與她和解,覺得他姐的日子終於恢複正常。

蘇傾去挑水時,翠蘭正倚在門前嗑瓜子,意味深長地看她:「那葉家少爺還不是走了呀?」

蘇傾抬起眼,巴掌大的鵝蛋臉上綴著這雙烏黑含霧的眼睛,看得人頭髮軟:「我媽說蘭姨前些日子眼睛花,去看過了嗎?」

翠蘭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蘇傾拐著彎兒罵她,氣得想用瓜子殼扔她,蘇傾早已擔著桶走遠了。

她看著那背影走得穩穩噹噹,平肩膀,腿修長,衣服里隱約一抹腰又細又韌,蘇傾還是那個蘇傾,挑水洗衣服磋磨不了她,少爺來了又去,她也沒少吃一頓飯。

她懷疑蘇傾從來沒變過,芯子里還是個木訥沒開竅的石姑娘,真是蘇太太搞鬼說她壞話。

蘇傾走著,心裡也想,她什麼時候也會這麼懟人了,她竟也不知道。原來自己對葉芩的事情,竟有這麼在意的。

挑水走到半路,突然降下夏日雷雨,雨點像滾豆子一般從她臉上頭髮上落下去,路上的人開始往家跑,條石路上濺起點點水花。

只有她是反方向的,有個人撐著把大黑傘迎面走來,她給人讓,那個人卻徑直走到她跟前,停住了:「哎呀,小蘇,可找到你了。」

黑傘把她的腦袋也蓋住,蘇傾仰頭一看,看到一把花白鬍子,楊老頭圓圓的黑墨鏡上濺上了細細的水珠。

首飾鋪的屋檐底下,楊老頭把長把傘上的水甩乾淨。

蘇傾把扁擔和桶立在一邊:「您找我有事?」

楊老頭又把墨鏡摘下來,擦上面的水,有意哼笑:「答應了做我的忘年交,我不找你,你就再不來找我。」

蘇傾怔了一下,抬頭看著他,目光里仍是疑惑。

楊老頭柔和道:「鋪子里要人幫忙,識得幾個字就行,不用會算術。」

蘇傾一頓,對視的兩人均默了片刻。楊老頭又說:「工錢不多,夠你吃飯。」

葉家財政大頭流向平京,小鎮子上的首飾鋪生意能不能維繫下去都是問題。蘇傾知道,這絕不是幸運,一切恰到好處白送到她面前的,大都因為有人默默無聲推波助瀾。

楊老頭見她半晌不應,也不逼她,他知道蘇傾聰明,故而垂下眼,慢悠悠地吸起煙斗:「再考慮一下?」

蘇傾卻忽地抬頭:「您先上去,等我一會兒。」她連扁擔和水桶都沒拿,就這樣趕著冒著雨跑了回去,遠遠看著,沒入雨帘子的影子小小的。

楊老頭有些意外,把煙斗放下,眯著眼睛看,房檐上的水匯成好幾線,嘩啦啦地流下來。

不多時,蘇傾跑回來,懷裡的兩袋沉甸甸的東西「嘩啦」堆在櫃檯上,她還拿了一頁沾濕打了卷的紙,垂下濃密的睫毛,快速鋪開,趴在櫃檯上飛快地寫起來。天氣太冷了,她懸筆的手發青,有些哆嗦。

楊老頭不吭聲,拿煙斗杆子把那布包輕輕撩開,裡面滿噹噹的都是銀錢。

蘇傾寫完,拇指放在唇邊一咬,紅艷艷一片印在紙上,她將紙扭過來,朝他推過去:「您看看。」

楊老頭讓這乾脆利落的一套動作震住了,低頭一看,驚笑了:「小丫頭片子,野心不小。」

蘇傾自己寫契,寫的竟還是伙資契約,他那手指點點她那錢袋子,語氣不經意間放沉:「這麼點錢,還想跟我合夥做生意?知道我這鋪子值多少錢嗎?」

蘇傾眼裡靜靜的,毫不怯人:「加上五少爺給您的,夠不夠?」

楊老頭靠著椅子,抽煙不語,手裡捏著那頁潦草的契約看。

葉芩走之前,盤下他半間鋪子,換眼前這位一個容身之處。他本想著一個小丫頭,雇她幾年也就算了,其中內情不說誰能知道?他敢肯定葉芩沒跟她通過氣,五少爺那人,有些地方張狂外露,有些地方實在含蓄幽微,做了,生怕別人知道是他做的。

哼,等他到老了就知道,真心最好還是論斤稱,否則都是付諸東流。

他復又低頭看這份伙資契約,錯漏之處不少,但骨架齊全,條理極清,她這是告訴他,她是不好隨便糊弄的。那紙上的字,臨的是衛夫人,少也有七八年的童子功。

原來這位蘇小姐,這才算露了鋒。

蘇傾一板一眼地說:「要是您答應,往後咱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生意不好,先生不必給我結工錢;生意若好,該給我的分成,先生一定算得清楚。」

煙霧裊裊地上升,楊老頭默了一會兒,笑出了聲。

雨勢不減,黃泥水花四濺,黃狗越過欄杆,躲進雞鴨棚圈裡避雨。

蘇太太的門讓人敲響了,敲門的節奏像啄木鳥似的清脆。蘇太太打開門:「你找誰呀?」

門外站著個短髮的女孩,一雙眼睛黑亮,蘇太太斜著眼打量著她旗袍外面露出的白生生的胳膊腿,心裡直念阿彌陀佛:「你是蘇煜的同學吧?」

女孩的眼睛閃閃的,遲疑了一下:「我……我找蘇傾。」

屋裡,兩個人面對著面坐著,茶碗里一裊煙霧斜升。

三小姐不太習慣蘇太太悄悄打量她的眼神,那眼神里含著好些鄙夷和猜測,好像她沒穿衣服似的。

蘇太太的鞋底也不納了,專心致志地窺探眼前的人:「她不在。那丫頭一大早挑水去沒回來,我是她媽,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

三小姐不知道為什麼葉芩讓她一定找蘇傾當面說,可他既然囑咐了,她也不敢違背。

蘇太太又緊盯著她看,生怕她這股不知廉恥的新風,把蘇傾也給帶壞了:「小姑娘,你到底找她什麼事呀。」

三小姐搓著手臂,覺得就這麼對坐著,太難忍受了。她尷尬地笑了一笑,隨便扯了個慌:「呃,上次我見蘇傾的舞跳得好看,我想找她學學。」

然後她看見蘇太太的笑容立即消失了,臉色變得及其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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