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路上下了大雨,烏雲密布的天陰沉沉的,路上的人急著回家收衣服被子,匆匆跑散了。
眼前一明一暗,隨即驟然一道驚雷砸下,黃狗嗷嗷地狂吠起來,蘇傾似乎聽見斷斷續續的細細哭聲。
狗猛地跑出去,蘇傾在後面快步地追,一直追到一座破房子前,黃狗四處嗅嗅,沖著小屋猛叫。
蘇傾走近了才看出來,這是二丫的小木屋。二丫是鎮上的痴兒,生下來就是傻的,她爹在時為給她看病傾盡家財,讓一個庸醫騙了,病沒治好,房子也賣了。
老人家是個木匠,臨死之前,拖著病體日夜趕工,花了半年,給她在林子里搭了座遮風避雨的木屋。
然後蘇傾看見了二丫,她縮在屋門口的角落裡,睜著大眼睛哭泣,嘴裡念念有詞,不時那袖子用力抹一把眼淚鼻涕。二丫今年十六歲,樣子卻長得還像個小娃娃,她不打人,只是傻,傻就意味著沒有勞動能力,只能靠人養。
旻鎮家家戶戶都不富裕,就算有好心人,也只是在木屋門口擺一碗飯而已。
蘇傾把狗趕到一邊,在她身旁蹲下來,屋子裡被褥的霉味一陣一陣傳入鼻中。她終於聽清二丫喃喃說的話:「樹死了,爹的樹死了。」
順著她的目光回頭一看,原來木屋前的一顆細細的梨樹,讓夜裡的閃電給劈折了。
木匠死前借了一棵梨樹,給他女兒移到木屋門口,三月開花頭上戴,八月掛果肚裡也不飢。
二丫臉上的淚痕一道一道的,她使勁用袖子擦眼睛。原來她也知道,這樹彎了腰,就再也不會開花了。
蘇傾挽起她的手臂,把她拉起來,然後從小木屋往前走十步,朝右拐,再右拐,走五十步,那裡有一片梨樹。
她指著遠處的一片枝杈縱橫,「別哭了,你以後實在想吃梨,可以去那裡摘。」
圓圓的雨點已經落下來了,砸在她們頭髮上。
二丫分不清楚那一片和屋前的一棵有什麼區別,只是見了那麼多梨樹,心裡高興,驚奇的眼睛裡不再湧出淚水。
蘇傾把她領回小木屋:「記住了嗎?你走一遍給我看看。」
二丫出了小木屋,馬上便迷路了。她只認得小木屋,出門要靠人領,否則便哪裡也去不了。
蘇傾又帶著她走了三遍,走到第四遍的時候,二丫在雨地里跺腳,她錘著自己的頭,急得哭起來:「我記不得,記不得要往哪裡走了。」
蘇傾停了停,似乎是在想。二丫哭著湊過來,怕她也嫌棄了她。蘇傾忽然牽起她的手,指向雲霧中的黛色的遠山:「看見那座山了嗎,山上住著一個神仙,也與你一樣想吃梨子。」
二丫很吃驚,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盯住遠山。
蘇傾帶著她扭了個向,朝向高聳的雲杉:「他要下來,可沒有梯,就要找最高的樹當梯。」
走到最近的一棵雲杉前,她壓著二丫的手撫摸濕漉漉的樹皮,「找到了,這裡有最高的樹,他就從天上爬下來。」
「他左右看看,發現那邊有房子。」她指向煙雨蒙蒙中的房屋,炊煙被風吹得四處飄散,「梨子好像就是他們家種的。」
「他就往那邊走,一直走,敲開門問可不可以吃你家的梨,人家說,吃吧。」
最終她們停在梨樹林前:「喏,他就吃到了梨。」
二丫的眼睛瞪大了,像一對琉璃珠似的倒映著陰天,嘴微微張開。
蘇傾回到家裡,把自己和二丫換下來的濕衣服一起堆在盆里,沖了沖身上,又去挑了幾擔水填滿了缸。
掛在胸前那隻環一直發燙,她看到之前消退的兩格藍色又漲上去,不,現在是三格,幽藍色已經不是一點了,變成了一彎。
今天是休息日,蘇煜待在家裡,蘇太太殺了一隻肥鴨涼拌,骨架熬湯,一連吃了兩頓。因為前幾日的生辰禮物事件,數日之內,蘇太太對待蘇傾很客氣。
人真奇怪,往常無人問津,她總覺得蘇傾這不好那不好,驟然來了個翠蘭想跟她搶,她就突然覺出蘇傾的寶貴來。
蘇傾彎腰在水槽前洗碗,蘇煜湊了上來:「姐……」
「怎麼了?」
他拿腳尖磨蹭地上的塵土:「我過兩天可能要逃學一次,不回家吃飯,很晚才能回來,你能不能幫我把媽糊弄過去?」
蘇煜知道蘇傾從來不會像母親一樣逼他做什麼,聽見他做的荒唐事也不會驚訝,所以有事也是先找蘇傾。
「你要做什麼?」
蘇煜含糊道:「一個同學,約我去家裡玩。」
蘇傾猶豫了一下:「危險嗎?」
蘇煜吹鬍子瞪眼:「看你說的,去人家裡還能有危險嗎?」
蘇傾看他臉上春風,那同學十有八九是三小姐。她沒再多問,手上的絲瓜瓤嫻熟地滑過瓷碗:「哪一天?」
蘇煜說了日子。
蘇傾頓了一下:「不行,那一天我也有事要出門。」
蘇煜很奇怪:「你出門幹什麼?」
「我要去見一個朋友。」
蘇煜有些驚訝,在他眼裡,蘇傾一天到晚只跟雞鴨豬狗、鍋碗瓢盆打交道,她這樣的人,也能有朋友。
「哪個朋友?」
油膩飄在水面上,瓷碗刷得白白凈凈摞在一邊,蘇傾垂下眸,微微笑道:「你不認得,他兩條腿都斷了,需要人幫忙。」
蘇煜對她的殘疾朋友沒什麼興趣,馬上轉到了另一個話題:「那我想到一個點子,就騙媽說,那天我要去城裡考試,趕不回來,晚上得住在外面,要你跟著照顧我吃住,這樣我們兩個都能出門。」
蘇傾看了看他,讚許道:「好。」
蘇太太一向憧憬知識,可這一回卻在心裡痛罵考試。
考試讓蘇煜一個人出這麼遠的門,要去一天一夜,她一萬個不放心。所以當兒子提出帶上蘇傾的時候,她立刻同意了。
她想,古時候書生進京趕考,大有人帶媳婦陪在身邊照顧衣食起居的,兩個人單獨處一處,培養感情也很好。
這一日清晨,蘇書生志不在考,心早就飛了,出了家門口,脫離了蘇太太的嘮叨,他甚至來不及與蘇傾招呼一聲就撒腿跑了,還把蘇太太裝給他的早餐扔給了她。
蘇傾拎著兩個包子,目不斜視地繼續走,走過了商鋪,走出了巷口,到了大道上,一輛黑色洋車停在路上等她。
車很高,車頭黑漆鋥亮,排氣管里冒出一股股乳白的熱氣。
賈三把車門打開,教她抬腳:「蘇小姐小心,這門檻可高。」
她看見前面坐了個司機,後視鏡里看到她的臉,也跟著畢恭畢敬地喊「蘇小姐」。
她道「勞駕」,把包子遞給賈三:「吃點東西吧。」
把窗帘掀起來,外面的粉牆黛瓦、豐腴的葉子樹迅速後退,原來他們走得這麼快。
走了不到一刻鐘車就減速。旻鎮不大,葉家老宅離蘇傾家裡再遠也遠不到哪裡,她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一小段距離,葉芩還要派車接她一趟。
「蘇小姐您別老掀帘子。」賈三大口吃著包子,他覺得在五少爺的襯托下,蘇傾善解人意得簡直像個天仙,於是口無遮攔,「別看成親路短,來回招搖的是大紅轎,新娘的臉可不能給人看。」
蘇傾頭還朝著窗外,渾似沒聽到,但是賈三嚇得半死,趕緊住嘴,往蘇傾背後打扇。
因為他看見一縷紅無聲地爬升到她耳後,半天消不下去,要是下了車給葉芩看見,他不死也得掉層皮。
葉家老宅很大,還是清代文人園的風格,外面一圈是曲曲折折的廊和房間,中間圍起一個帶湖的園子,但是這園子現下荒了,東邊隔了一大塊出來,一棟體量很大灰色建築突兀地立在那裡,幾棵老樹歪歪斜斜地生長。
賈三說:「那個是大少爺和二少爺一家的屋。」
葉家大少爺是歐洲留洋回來的,二少爺則在國外讀書時娶了個日本女人,他們的生活習慣已經西化,要一個大的客廳擺放沙發,還要呼朋引伴在高頂的餐廳跳舞。
本來在平京,他們各有宅邸還相安無事,可是逃到旻鎮,統共就一座老宅,一大家子人擠在一起,難免會有摩擦。
大少爺二少爺一家嫌老屋隔出來的房間小,就在葉老爺最喜歡的花園裡強行修了座新房,為這件事家裡雞飛狗跳了大半年。
而大少爺和二少爺兩家人帶著僕人丫鬟擠一座房,表面和氣,底下也明爭暗鬥。
葉家好像充滿了矛盾和算計,但大家還這麼將就忍耐著生活在一起,新政府已經建立,大家都以為平京安定了,回去是早晚的事。
蘇傾讓賈三帶著在迴廊里穿梭,一旁樹梢上的鳥叫得正歡。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空廳和院落,上到二樓,就到了葉芩的房間。
房間里沒有人,蘇傾知道葉芩有心避嫌,不讓她局促。
他的房間沒她想像中大,只有二層的幾扇矮窗透光,窗下擺著書桌,桌上很乾凈,只有一瓶墨水和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