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雀登枝(五)

蘇太太的生辰即將到來,蘇傾從荷包里倒出一半,去了鎮子口的商鋪。

古鎮的店鋪承襲舊制,鱗次櫛比的小房間,最吃香的還是竹筐竹篾、陶罐陶碗、絲綢布料一類的生活用品。

綢布店的店家站在門口打算盤,聽見一個柔軟的聲音:「請問盤一家店要多少錢?」

老闆抬頭一看是個女孩,心裡笑她年少無知:「幾百大洋哩,你盤不起,也盤不到。咱這都是吃飯生意,誰把飯碗往外盤?」

蘇傾好像沒聽見這語氣中的調侃,道了謝,退後兩步打量著店鋪老舊的門面,不知道在思索什麼。

轉頭,楊記首飾鋪的二層小樓鶴立雞群。

旻鎮人窮,首飾鋪生意冷清。但是由於財大氣粗的葉家太太小姐時常光顧,它便吃喝不愁地經營了下去,外頭人提起旻鎮的楊記首飾鋪,都戲謔地說它是「葉記首飾鋪」。

首飾鋪一層是修好的玻璃展櫃,沒有夥計,沒人進來,手鐲、項鏈孤零零地擺著,像高山上的雪蓮花。

蘇傾從成排的銀手鐲中默選了一隻,忽然聽到背後傳來由遠及近的熟悉的聲音:

「你請我參加晚會,我都沒什麼可還你。你在這裡挑點什麼吧,我買給你。」

女孩咯咯地笑:「蘇煜,你真客氣。」

蘇傾一回頭,弟弟露出了她從沒見過的成熟的討好的表情,原來他也是可以笑得這麼燦爛的。

三小姐齊耳短髮,一雙黑眼睛,時興的改良旗袍露出纖細的手臂和小腿,露齒而笑,毫不在意笑聲引人注目。

蘇傾側過身子往外走,正撞上蘇煜回頭,他的笑容陡然僵住:「你……」

蘇傾柔和地看他一眼:「阿煜。」

他突然想起來母親生辰的事,閉了嘴。

三小姐好奇地打量這個梳辮子的女孩,清清亮亮地問:「蘇煜,介紹一下?」

蘇煜看了蘇傾一眼,磨磨蹭蹭地開口:「噢,這是我一個遠方親戚,在我家暫住的。」

蘇傾身上還是去年做的松垮垮的長褲,顏色艷俗,洗了太多次,有些發白,襪子就像所有鄉村姑娘一樣,纏得像木乃伊。

他一直告訴三小姐自己家裡也是頂摩登的,誰知道蘇傾會這麼狼狽地驟然出現在眼前。

「你好。」三小姐伸手。

「你好。」蘇傾知道這種招呼方式,極輕握了一下三小姐的指尖。

三小姐眼中閃過驚喜的神色,蘇煜卻沖蘇傾使眼色。

「失陪了,你們慢慢逛。」蘇傾微笑同他們告別,回頭囑咐:「阿煜,挑好以後儘快回去上學……」

「用不著你管!」蘇煜忽然惱了。

蘇傾閉了嘴,沖三小姐歉意地笑了一下,她快步地走出楊記首飾鋪,轉瞬消失在街上。

「再見。」三小姐揮舞的手慢慢放下來,「她多大了?」

蘇煜已經彎腰在看玻璃櫃了:「有十六歲了吧,怎麼了?」

三小姐的黑眼珠里滿懷憧憬,不自覺地微笑:「她很美。」

「……是嗎?」

蘇煜有些納悶地回想,在他心裡,姐姐和美哪裡沾得上邊。

*

蘇傾一路走得很快,最後乾脆跑了起來,好像有人在趕著她,又好像是在發泄什麼,下台階到湖邊的時候,額頭上都冒了熱氣。

葉芩盯著她看了半天:「被鬼追了?」

蘇傾拿手背揩了一下額頭,坐下來,背對著他調整呼吸。

「蘇傾……」葉芩扭過身子來正對著她,湊過來審視她的臉,「你怎麼了?」

誰知她「倏」地躲得極遠,像受了驚的麻雀拍翅而飛:「我出汗了……」

「……」葉芩坐直了,停了半晌,才拍了拍身旁的石頭,語氣有點凶,「坐好。」

他隱約發現了,蘇傾對於「潔凈」這件事,好像異常看重。

賈三盤腿坐在一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蘇小姐這話說的,神仙才不出汗呢。」

葉芩冷淡的目光瞥過來,賈三的笑聲戛然而止,咕咚地咽了一口唾沫:「蘇小姐今天不洗衣裳?」

葉芩的目光還在他臉上,賈三與他對視不過兩秒,迅速起立:「那小的這就去幫其他姐姐洗衣裳。」

蘇傾看著賈三跑開的背影,有些納罕:「他怎麼好像有些怕你。」

葉芩看著她的臉,好像覺得她的話荒謬:「我可怕嗎?」

他的瞳色偏淺,像名貴的琉璃珠,眉尾是護珠的寶劍,鼻樑是削得陡峭的山峰。

這一點異族之相,實際上是上天的禮物。

只是他身上縈繞不去的蒼白和陰沉,磨掉了那股持利劍而行的自傲。像居於洞穴的雪妖,偶爾現於濃霧中,又在霧散時消失,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怒而拍山震雪,埋人吃人。

「你長得……」蘇傾仔細想了想,眼睛裡忽然湧上了細碎的笑意,「像貓。」

她從前見過那種驕傲的貓,在屋脊上敏捷地行走,尾巴高翹,從不理人。

葉芩有些被她眸中莫名的情愫震住了,倒沒計較話里的內容:「……沒人這麼說過。」

倒是有人說他像狼,光眼神就讓人瘮得慌。

他又問:「蘇傾,你剛才跑什麼?」

蘇傾停了片刻,從他膝上把書撿起來,書頁恰好擋住了臉:「還念嗎?」

葉芩的目光好像穿過書頁而來:「你弟弟欺負你?」

蘇傾的臉慢慢地從書里抬起來,露出一雙黝黑的眸:「你怎麼知道我有弟弟?」

他的眸光一滯,馬上用手背按住了額頭:「……趕快念吧。」

蘇傾笑著翻書,很輕地說:「我剛才去楊記首飾鋪給我媽挑鐲子,沒挑到合適的,耽誤了一會,害怕見你遲了,所以跑。」

葉芩的半張臉埋在手掌下,半晌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不知聽沒聽進去。

晚春的太陽更活躍,陽光被石壁削去一半,剛好落在這塊空地之外。蘇傾坐得稍遠,東移的太陽先曬到了她,她的頭髮上映出一圈金黃的光澤。

落在紙上的陽光晃眼,好像給那些字鑲上了絨絨的金邊,她拿手遮了一下,不管用,只得稍微朝里轉了個向。

過了一會兒,金燦燦的陽光又侵吞了她的領地。

葉芩看著她鬱結小心地挪來挪去,故意不作聲。

蘇傾終於放下書:「五少爺,我們能不能換一下?」

葉芩兩手撐著石塊,懶懶散散地眯著眼睛:「你叫誰?」

「……葉芩。」蘇傾的臉有些泛紅,她站起來,看著他缺乏血色的面孔,委婉地補充,「現在的太陽很好。」

葉芩抬頭看著她,眼睛裡還殘留著的捉弄的笑意:「我不喜歡太陽。」

蘇傾有些茫然。她從來不會強求別人,尤其是強迫他。

她往旁邊挪了半步,背光的髮絲在空中飄,連脖子上細小的絨毛都帶著融成星點的光。她把書捧起來:「那我幫你擋擋。」

「……」

她和書的影子就這樣投過來。

蘇傾專註地念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好像有小蟲爬過她的衣裳,窸窸窣窣的觸動,她移開書低頭一看,看到少年頭上的旋和蓬鬆的髮絲。

他雙手撐著石頭,將臉伸過來,臉幾乎貼著她的小腹,好像在嗅什麼,鼻尖不小心撩動了她的衣服。

瞬間,一股熱血直衝天靈蓋,她的手一抖,書沒拿住,直直掉下來。

葉芩像是頭頂長眼睛,反手「啪」地將滾落的書接住,移開了臉。

蘇傾背過身去,飛快地把衣襟拉起來自己聞了聞,耳根紅得很明顯。

聞了半天,沒發覺什麼異味,她遲疑地扭過頭,發覺葉芩正盯著她笑,笑得很惡劣。

「慌什麼,再跑十圈也比別人香。」

靠近晌午,蘇傾鄰居家的妯娌倆——翠蘭和她嫂嫂提著籃子下河洗菜,發現早上來洗衣服的女人們竟然還沒走,在聽一個口沫橫飛的少年說話,故而洗得很慢。

水面上漂浮的油漬在陽光下泛著混亂的七彩,翠蘭抱怨:「你看這髒水都漂下來了,怎麼洗呀。」

她嫂嫂手裡的兩根辣椒扔回框里:「這半天還沒洗完,不知道磨什麼洋工。」

兩個人面面相覷:「咱們走遠一點,到她們上邊洗去。」

水自遠處奔流而來,望不到源頭,一直往西走,就總能找到上游。

兩人相攜起身,翠蘭拍拍她嫂嫂:「快看,湖那邊是不是蘇太太家那丫頭?」

翠蘭嫂嫂伸脖子看了半天,只能看見兩個人影時而交疊,時而分開。

「看錯了吧。」

「不可能!」翠蘭的聲音很尖,「她就那兩件衣服輪換著穿了兩年,看衣服也能看得出來。」

「噢,那丫頭老喜歡往那僻靜的地方跑,獨得很。」

翠蘭「嗤」地笑出聲:「人家去年把腌好的鹹菜往咱家送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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