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衣環球時,呂九庄的父老鄉親們吃了一驚。只見他們的當家人眼窩發青、嘴上一層血泡,使本來就瘦小的個子更加小了。彷彿一夜之間縮小了一圈似的。人們絕不會忘記,三年來衣環球為了這五千畝土地,為了這五千畝土地上生存的三千多口子呂九庄人,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人們更不會忘記,他們倉里的那點為數不多的糧、腰裡那點雖說是少得可憐的錢,可全是衣環球帶領他們苦幹的結果的呀。衣環球未當支書之前,一個勞動日才幾分錢。大隊里窮得一羊皮拉不起個柴花子,人們把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四半花。
衣環球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讓大隊的勞動日值升值。在他的指揮下,全大隊人人一把號,都吹衣環球的調。戰天鬥地學大寨,五千畝土地變條田;人人腰裡有了錢,家家戶戶有了隔夜糧。雖說是這錢實在太少太少了,可總比前些年缺吃少穿強吧。
這幾年,一個勞動日值由幾分錢升到了一毛多、三毛錢。如果照這樣下去,來年就不是三毛錢的問題了。這些賬呂九庄的老少爺們閉上眼睛都會算。除了衣環球,誰還能讓三千多口子吹他的一個調?誰有本事從銀行里拿出錢來?誰有能耐使全大隊的人把日子過在全公社的最前頭?
是衣環球!終於有村人們說話了:「人家衣環球是個家兒,除了他,我們大隊誰也玩不轉!」
就是他衣環球!我們跟著他干!……
「我干!」衣環球收起腿猴勢勢地蹲在了靠背椅子上:「今天,我們縣上的馬書記也在場。馬書記,你說吧,你代表黨,你怎麼說我衣環球帶領廣大社員怎麼干!」
馬玉炳雖說比衣環球大幾歲,可看上去比衣環球年輕多了。他乘濃烈的煙霧從厚厚的嘴巴里、蒜頭鼻下的鼻孔里噴出之際,把煙頭在桌上一個空墨水盒裡摁滅。
「父老們、鄉親們!」他聲音洪亮地說:「今天我只代表個人講話。不代表組織、不代表縣委,因為像你們大隊這樣的情況,還沒有開會討論。我說三句話:第一句還是那句老話,呂九庄不宜搞分田到戶,要因地制宜,鞏固和保衛這些年來學大寨的成果。第二句話是,我相信衣環球同志,我也相信呂九庄以衣環球同志為首的大隊領導班子。他們會帶領大家走向社會主義的富裕道路。這第三句話嗎,是專門說給衣環球同志的。我馬玉炳在任何時候,在任何位置上,都是你的朋友。我會全力以赴支持你的工作的!」
「有你這幾句話,我就放心了。」衣環球把卷好的喇叭煙遞給了馬玉炳,很快有人給馬玉炳副書記點上了火。衣環球又給自己也卷了一支。
這是一種種在自家房前屋後地埂上的煙葉,成熟後晒乾,用舊報紙卷上揉碎了的煙葉,捲成個喇叭形狀,就是自製的喇叭煙了。
濃烈的煙味嗆得馬玉炳直咳嗽。
衣環球忙說,「馬書記,嗆就別吃了。」
這裡把抽煙說成吃煙,蹲點幹部馬玉炳是本地人,本地群眾語言自然是熟悉的。
「吃煙有什麼可怕的。」馬玉炳努力剋制住了咳嗽,說:「連個喇叭煙都不敢吃,還能幹成個啥?」
「馬書記,該吃晌午飯了。」衣環球沖馬玉炳說。
馬玉炳看看錶說:「喲,都快一點了,只好到衣書記家蹭一頓了。」見衣環球仍然磨磨蹭蹭的樣子,馬玉炳知道是咋回事了。衣環球雖然是大隊支部書記、呂九庄的最高領導,可他家裡也沒有現成吃的東西。
「怎麼?害怕了,怕我馬玉炳是驢肚子馬拌腸,吃窮了你?」
其實,馬玉炳早就知道吃午飯的時辰過了。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乘吃飯的工夫和衣環球好好嘮嘮。再說了,馬玉炳這時候去房東家裡,也沒有什麼飯可吃了。因為,他給房東有個約定,那就是過了吃飯時間,就別等他了。
「怕到不怕。」衣環球笑嘻嘻地說:「家裡除了山藥、小米,再是啥也沒有。馬書記,你別笑話,別說是葷腥,連做一頓飯的面都沒有。」
這些情況,馬玉炳是知道的。呂九庄眼下最好的吃頭除了葷腥(吃肉),就是吃一頓擀麵條了。社員家裡吃不到的東西,在衣環球那裡肯定也是吃不到的。
「吃面容易發胖,胖的標誌就是脫離群眾。正好,我就喜歡吃山藥米拌湯,如果能吃上一頓山藥攪團,足矣。」
山藥米拌湯是當地常吃的一種吃食,等鍋里的水燒到五分開時,下上小米。等到七成開時,再加上切成大塊的土豆。把土豆煮得沒有稜角時,山藥米拌湯就做好了。條件好的人家還要少量拌點面,條件差的人家連面都不拌。臨端鍋前,加鹽、夾一筷子腌好的酸白菜就可以了。拌面有拌面的特點,不拌面也有不拌面的風味,吃起來頗感爽口,百吃不厭。
普普通通的山藥米拌湯,養育了中國西北地區不少優秀兒女。目前生活好了,鄉下仍然時不時的吃那麼幾頓。城裡人能吃到正宗的山藥米拌湯,那恐怕就是一種享受和福氣了。
「好好好!只要馬書記不見怪,我們去做山藥攪團吃。」衣環球起身就請馬玉炳往家裡走去。
衣環球對馬玉炳特別佩服,他認為馬玉炳是他見過的最好的領導,一點架子也沒有。與老百姓同甘共苦,老百姓吃什麼,他也吃什麼,從來不在吃飯上挑毛病。每當他對馬玉炳說起這些感覺時,馬玉炳總是說,那要看是對誰了。對你衣環球,對老百姓,我任何時候也不會有架子。可對於那些官老爺們,我馬玉炳的架子可大了。馬玉炳雖然學歷不高,可讀過不少書,天文地理、醫學數學,他都愛讀。所以,他講起話來,引經據典、頭頭是道,誰都愛聽他講話。
衣環球和馬玉炳回到家裡時,媳婦錢風蘭已經做好了山藥米拌湯在等著。小小的砂鍋里滿滿一鍋香噴噴的山藥米拌湯,足有四五碗吧。顯然他們兩口子是夠吃了,多加個馬玉炳,那肯定是不夠的。衣環球交代媳婦做山藥攪團。
錢風蘭不好意思地說:「人家馬書記又不常來家裡,山藥攪團可是俺們粗人吃的東西。」
馬玉炳哈哈一笑說:「我也是粗人,不是細人。我們先吃米拌湯,最後吃攪團。」
衣環球知道馬玉炳的脾氣,只好依了他。
吃飯時,馬玉炳也不到書房去,說是就在廚房裡吃,要向弟媳婦學學做山藥攪團的訣竅。衣環球沒法,只好在廚房地上的小凳子上和馬玉炳一邊說著話一邊吃著山藥拌湯就腌胡蘿蔔。
馬玉炳果然認真地觀察了錢風蘭做山藥攪團的全過程。在水中加適量小米和土豆塊,等煮熟了,用鐵勺子把土豆搗碎、攪勻。
山藥攪團實際是土豆和小米做成的乾飯,就著腌胡蘿蔔、酸白菜,吃起來香美可口、回味悠長。
「你放開膽子干吧,我全力以赴支持你。」馬玉炳一邊吃著,一邊給衣環球打氣。
正在這時,鄰居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說:「庄門外頭來了好多人,說是要找馬書記。」
衣環球望望馬玉炳說:「你別出去,我去打發他們!」
「不!」馬玉炳見錢風蘭把山藥攪團盛好了,便夾了一筷子腌胡蘿蔔條,「你可以跟著我出去,但不許說話,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衣環球放下飯碗,跟著馬玉炳走出了庄門。
馬玉炳見果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圍了不少人,就問大家:「你們吃過了沒有?」
馬玉炳不等大家回話,把飯碗舉了舉說:「錢風蘭做的山藥攪團很好吃,她腌的胡蘿蔔菜也特別香。你們要是沒有吃飯的話,我們讓衣書記的媳婦再做一鍋,怎麼樣?」
有人說:「我們吃過了,我們來是問一下,這地真的要分嗎?這機耕隊真要散夥嗎?」
「如果不分地,不散了機耕隊,縣上、公社能答應嗎?」
「這『三自一包』,是劉少奇的那一套,我們呂九庄大隊不合適搞!」
……你一言、我一語,真正是七嘴八舌一鍋粥。
馬玉炳香甜地吃著他的山藥攪團,邊吃邊望著大家,他說:「你們都說,都問,我過會兒一一解答。」
人群里有個叫錢虎的年輕人,他最看不起衣環球。在呂九庄三千口子人裡邊,他是第一個敢明目張胆瞧不起衣環球的人。他靠自己曾在縣造紙廠當過供銷員的那點點資本,老是在衣環球面前趾高氣揚。你衣環球算老幾?論個頭不滿五尺,論文化才初中畢業,論身體「瘦幾麻稈」,風大點就能吹倒。你憑什麼當大隊的支部書記,憑什麼對呂九庄大隊三千口子人吆五喝六……
其實錢虎的那點資本也不咋的,他是當過兩年的供銷員,而且業績也不錯。本來廠供銷科副科長的位子就要穩穩到手了。可是一個意外把錢虎的美夢徹底打破了,他不但沒有升上供銷社副科長,而且連工作都丟了。
那年春天,他到冰城哈爾濱出差,碰了個俄羅斯女人。這個俄羅斯女人很苦,她早就死了丈夫(是被紅衛兵斗死的)。她家的一棟三層樓也被公家沒收了。她一個人住在樓後的小平房裡。小平房過去是